高中回忆录

　　奶茶店里有股甜甜的味道，我坐在软乎乎的坐垫里，抱着雪白的可达鸭喝草莓奶昔，徐清野坐在对面，他脸上贴了好几个创可贴，低头看手里的菜单。

　　这是我第一次喝奶茶，味道很好，但是价格也很贵，如果不是徐清野最后说请我，我看完价格就打算低头跑路了。

　　事情是这样的。

　　因为同桌满脸的五颜六色，在他的朋友来找他时，我只好按着他的肩膀跟他说别回头，然后看着窗外高高壮壮的男生，说道：“他今天有事不和你们打篮球了。”

　　其中有个眉目锋利，皮肤微黑的男生转动着手里的篮球，冷冷地用看小鸡仔的目光盯着我说：“有什么事？”

　　我：“唔…”低头和徐清野对上视线，他的眼睛里仿佛流转着光，让我想起了芦苇荡里的萤火虫，奔向湖水的月光。忽然就心有灵犀：“我们要去奶茶店。”

　　他们哄然一笑，和我说话的男生有瞬间愣怔，很不可思议似的越过我看我同桌，期望给他后脑勺盯出洞来：“去奶茶店？徐狗…你把头转过来。”

　　同桌转过头，露出一双脸裹得十分严实的眼睛，我从书包里拨拉出来的新口罩，额贴，猫耳朵帽子一齐招呼在了他脑袋上，将之包得严严实实。他瓮声瓮气的说：“……对。”

　　那男生皱眉：“你怎么裹得跟个木乃伊似的？”

　　我眨眨眼：“…哦，因为他过敏了。”

　　男生：“…过敏？”他也不转篮球了，扒着窗沿探头，“过敏还要去奶茶店？”

　　徐清野凶神恶煞地盯着我，我：“？？……唔！”

　　我站起来的角度本来就刁钻，因为按着徐清野的肩膀，我的身子就稍微往前倾，右腿贴着他的膝盖跪在椅子上，左腿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已经够艰难了，他还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掐我的腰！

　　我腰一软就栽他怀里了。然后我就感觉到他身体猛地一僵，手还摁着我的后腰。这个动作在外人眼里也不知道是我主动投怀送抱，还是徐清野拥我入怀，反正等我艰难地爬起来，就看到窗外的男生神色很是奇怪，在我和徐清野之间瞄了好几眼后，一哄而散了。

　　·

　　卫生间里，我看着徐清野在水龙头下洗脸，小心翼翼问他：“你是不是生气了？”

　　徐清野：“没有。”

　　可是他刚刚在十分暴力地扯帽子，恨不得连头发也一块薅下来，像个怒火中烧的霸王龙。那猫耳朵帽子是我小时候有一回过年，爸爸破天荒给我买的，帽芯有一层薄薄的绒，可拆可卸，冬夏不吝。

　　我特别喜欢这顶帽子，它是纯黑色的，帽沿上绣一只胖嘟嘟的猫脸，粉色的鼻子，褐色的眼睛，顶上支愣着俩小耳朵——被徐清野野蛮的力道给拽耷拉了。

　　我觑着镜子里徐清野阴沉的脸色，感觉出来他确实心情不好，洗完脸后他跟我说，因为我看起来和这顶帽子一样蠢兮兮的。我想那请他喝奶茶吧。

　　结果第一次进奶茶店发现里面的饮料都这么贵，我身上带的零花钱勉强够买一杯果茶，一个冰激凌甜筒。

　　徐清野拿着菜单说，瞧你那穷狗样，估计第一次进奶茶店吧，还请我？你身上的钱够买杯草莓奶昔吗？

　　我的手指按在光滑冰凉的桌面上，从指尖传来的冷意仿佛一路冻到心脏，空调吹得我有点想咳嗽，鼻尖有些酸，眼睛也疼，我舔舔发干的嘴唇：“我，我不知道这里的饮料会这么贵，所以没拿那么多钱。”

　　服务员站在我们旁边等着点单，我不敢抬头，怕眼里的水流出来把自己淹没，要是有个蜗牛壳多好啊，可以让我钻进去，避开这个不可进不可退的社会。

　　朦胧间听到同桌说要一杯草莓奶昔。服务员说了声“好”。过了会，同桌说：“人都走了还不抬头？”

　　我抬起头，看着徐清野模糊的脸。

　　他道：“你哭什么？”

　　我说：“我没钱付这杯奶茶，对不起对不起…”

　　他用手指叩叩桌面，嗤道：“没让你付钱，你穿的衣服还没有这里的奶茶贵，我是傻了才会让一条穷狗花钱请我，你安心喝就行了。”

　　奶茶店里弥漫着甜甜的味道，我抱着草莓奶昔的杯子，手指被里面的冰块冻得发红，好甜，太甜了，甜得发苦，我喝两口就放下了杯子。

　　徐清野要了杯小麦青柠果茶，杯子是透明的，里面装着柚绿色的饮料，上面漂浮着柠檬片。他皱着眉喝了一口，就放到旁边玩手机。

　　我们在奶茶店坐了半个小时，徐清野始终没再喝面前的茶，一直低着头玩俄罗斯方块。我想了想，问他原先脸上那坨蓝色是什么，他摁灭手机，说：颜料。

　　徐清野说得言简意赅，没有解释的意思，我也没再追问，只是离开之前问他那杯果茶还喝不喝了，徐清野说：“你要喝？我打算扔了，你想喝的话就拿走吧。”

　　因为很贵，他虽然不外乎这点钱，但我还是舍不得浪费。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爸爸喝酒喝得特别凶，喝完酒就会用扫帚打我，我被打得直哭，但一哭他就打得更狠。后来我就躲在衣柜里，床底下，但不管是哪里都会被爸爸逮到，将我一顿暴揍。

　　我不懂别人的父母都是怎么对待孩子的，只知道我的爸爸就像块吸满水的海绵，偶尔在我的头顶遮风挡雨，偶尔给我增添风雨。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隔壁的漂亮阿姨叫她的孩子“宝宝”，并且在小男孩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亲，说：“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啊，有没有听老师的话，有没有好好听课，有没有和同学交朋友？”

　　小男孩约莫五六岁大，奶声奶气地说：“有，老师还给我发了小红花！”

　　阿姨说：“宝宝真棒，妈妈带你去公园看小鸭子怎么样？”说着她就抱起了小男孩，踩着高跟鞋下楼了。

　　我在楼梯口站了很久很久。然后在天色暗沉下来才拿钥匙开门，屋里一片漆黑，还有一股酒味。我打开灯看到地上到处都是酒瓶，沙发上一片狼藉，爸爸不在。

　　我已经没有妈妈了，为什么我的爸爸不能给我一个拥抱呢，为什么我的家满是窟窿，无论我怎么弥补都填不满…我好羡慕那个小孩子啊，他的眼里有闪烁的星光。

　　爸爸又是醉醺醺地回了家，他随手抄起酒瓶朝我扔过来，我侧身躲开，酒瓶“砰”的一声落在地上炸开成无数碎片，有一块划过脚踝，带来一股火辣辣的痛。

　　我逃了出来。
　　在凛冽的风中坐了半晌，天上星空璀璨，远处万家灯火，闪烁着遥远而模糊的光。夜晚的小公园寂寥无人，草丛里虫鸣此起彼伏，湖面没有鸭子，它们都回家睡觉了。

　　我从公园门口值班室的墙角找到一个小箱子，然后缩进去抱成一团，边数星星边忍着饥饿，我想起来一本书里的一句话：

　　【如果人死了都会变成星星，那天空会被挤满吗？当然不会，因为星星悲悯所有的苦难与眼泪，如果有人在冰冷的夜里哭泣，它就会悄悄离开。】

　　我缩在箱子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发烧加胃穿孔，幸亏是值班室的大爷发现我，给我送到医院，不然我可能早就嘎了。

　　这就是我生活的世界，我是穷，但这并不是我的错啊，我从来没有零花钱，也从来不知道自来水以外的饮料是什么滋味。

　　我只是生长在北京边缘地带的一株野草，在荒野沉寂里羡慕着温室里的君子兰。从徐清野嘲讽地说出第一句话时，我就应该想到我们之间的差距。

　　所以啊……
　　我和徐清野注定不会有温暖美好的结局，他就像奶茶店里昂贵精致的奶茶，享受着空调和缓慢的岁月。而我，我就是一口井水，廉价，还有细菌。

　　早就应该发现的，是我明白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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