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秋

　　糖放的有些久，已经开始发黏了，这是上周周宋壹给他的糖，现在又回到了周宋壹的手中。

　　林子有些大，周宋壹环视了两周，还是决定不进去了。他拾起干净的落叶，在地面铺开，把兜里揣的袜子拿出来，一抖落，糖果纷纷落在树叶上。周宋壹用树叶把糖果盖住，他怕别人捡走，这些糖都是有主人的，要捡，也只能被小孩儿捡。

　　他走前又望了眼林子，小孩儿没再出来，可能在某个地方偷看他吧。他把糖拆开，塞进嘴里，是橘子味儿的，黏在上颚，甜到喉咙都是齁的。

　　周宋壹来时还有外套，要回家就没了。王立春看他只穿毛衣的身板儿，纳闷道：“你外套呢？”

　　“丢了吧。”周宋壹说这话脸不红心不跳的，也不怕挨打。那件海军蓝外套是他妈给他改的他哥的衣服，不仅袖子长度改了，衣摆也改过，改成合身的模样，却被他‘丢’了。

　　王立春眉头紧锁，她感觉儿子好像是在慢慢长大，逐渐理解不到他在想什么了。“这么大点地儿，还能丢了？妈跟你去找找。”

　　王立春说完就要往那条石板路去，周宋壹大声叫住她，说：“妈！那个外套我不喜欢，丢了，别找了。找到我也不会穿的。”

　　他大可以跟他妈说这件衣服是送人了，可他又怕他妈执意要把衣服要回去，因为他妈太持家，平常糖罐打了都要把上面那层干净的糖给撇回来的，更何况是件衣服。他心里其实惴惴的，不能说没有私心，他现在穿的大多衣服都是用他哥衣服改的，他每年都在穿他哥淘汰下来的衣服，这十年，他穿新衣服的次数实在寥寥无几。

　　他…想穿件新衣服没错吧，可为什么这句话说出口，他又先难过上了呢。周宋壹垂下头，歪斜在地上的影子呈现出一种羞愧，蜷在裤缝的手曲了几曲，莫名的惶然。

　　王立春脸上表情没那么从容了，她甚至有些尴尬，“宋壹啊，那件衣服不是好好的嘛……你不喜欢，是因为那是你哥的衣服？”

　　周宋壹扭过头，避而不答，“妈，回家吧。”

　　来时还高高兴兴的，回去氛围突然变得凝重了起来。周宋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抓着他妈的衣服，想道个歉，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如果给他哥知道他这么跟妈说话了，一定会揍他的。

　　及至回了家，周宋壹都是闷闷不乐的，进了屋就把自己关起来，坐在桌前发呆走神。等他上完六年级，就要上初中了，那时候还要一直穿他哥的衣服吗？他趴在桌子上，眼睛斜视着青花瓷酒瓶里面插的那束假花，连假花都是他哥买的，这屋子里头遍布着他哥的痕迹，他好像活在他哥的影子里面。

　　礼拜一上学，周宋壹自己背着书包，连早饭都不吃，就要去上学。王立春看他走远的背影，没想到他会这么犟，转身对一旁吃饭的周阶说：“你儿子气性是真大。”

　　周阶没当回事，“就因为穿他哥衣服就要不开心？咱家啥情况他又不是不了解，新衣服能买，但这不是有能穿的吗，干嘛还要花钱买。新年不是没给他添，让他自己想想明白。”

　　王立春重重的叹了口气，“老大当年可是省事多了。”

　　周阶给她卷了个馍，塞她手上说，“别想那么多，想多了又头疼。”

　　学校里可是热闹了，虽然周一要上课，可周一也能跟同学玩儿呀。郑尧跟他们班男生一起上完厕所，回来见周宋壹还是趴在桌上，就用胳膊捅了捅他，喊道：“出来玩儿。”

　　周宋壹抬起头，眼皮有些耷拉，不感兴趣道：“今天不去了。”

　　郑尧稀奇的拉过凳子，坐他前桌的位置，问：“你咋了？”

　　周宋壹摇摇头，又趴了回去，声音捂在毛衣袖口，含糊不清地，“没咋，明天再说吧。”

　　他不知道怎么跟他妈开口，想认个错，又不好意思说。他一向没他哥那么善于表达，哪怕他还小，听说他哥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嘴巴可甜了。

　　可他总要放学的，等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一窝蜂的冲出校园，周宋壹还在不紧不慢的收拾他的书包，收拾完书包又擦了黑板，有人值日他才没扫地，因为扫把不够了。把这一系列的事情做完，他终于肯背起书包回家了。

　　学校离家不远，他路过小卖部，路过小卖部对面的垃圾堆和再往里的大水洼，再路过他大伯家的房子，拐进过道就是自己家了。

　　他大伯家的房子是新盖的平房，以前还是瓦房，后来扒了建地基，因为要在家里养猪，新添了一个猪圈，所以就扩了扩原来的占地面积，往外推了推，这就导致了周宋壹家门正对的那条过道窄了些。因为这条过道里没几户人家，所以这事也没几个人，人家房子都盖好了，总不能叫人家扒了重盖吧。

　　周宋壹被他大伯周民给叫住，说：“宋壹，家有油馍，你大娘刚烙的，过来吃。”

　　周民是开小麦收割机的，早些年因为一次意外，左腿被轧断了，从腿根那里开始截肢，他现在用的是假肢，站立的时候总爱往右歪，不很明显，周宋壹总能发觉，然后移开视线，装出自然的模样，回说：“不吃啦，谢谢大伯，我回家吃饭。”

　　周宋壹回家的时候王立春在做饭，隔着窗子看见他回来，招呼道：“回来了。”

　　“嗯，我先写作业。”周宋壹褪下书包，今天作业不多，他写得快。写完作业后，他推上他妈那辆女士自行车，要学骑车。

　　王立春用围裙擦了擦粘着面粉的手，叮嘱道：“慢点！别上大路上学，车多。”

　　“哦！”周宋壹推着自行车，他现在还没他妈高，推那辆自行车总不大稳。

　　要想学会自行车，就得先摔跤。

　　周宋壹跨着自行车，转不了半圈就要往一边倒，这个时候他就会反应迅速的用一只脚支地，如此循环往复，一圈儿都没蹬下来。他有些急了，迫切的想要学会，没有人在后面帮他拉着保持平衡，所以他没办法顺完一圈。他蹬着脚蹬，使了劲，内心腾起的那股渴望让他忘记了害怕，他好像可以蹬完整的一圈了。然而没等他高兴太久，车就倒了，他随车一起摔倒，好在是秋天，穿得多，他只擦破了手掌，他妈的自行车车篓却磕歪了。

　　他爬起来，先拍了拍身上的土，此时暮色将至，他还不肯回去，又握着车把，温故刚才的动作去了。他是一个不怕摔跤的人，又或者说他是一个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人。

　　他后面又摔了两次，摔出经验了，甚至会在自行车要倒的时候自己先跳开了。

　　周宋壹就用一天就学会骑自行车了。

　　周阶来找他回家吃饭，天蒙蒙黑，路上又没路灯，周宋壹跟在他爸身旁，他爸推着车，步调缓慢的像是在等他。

　　“爸，我学会了。”他不能说不兴奋，毕竟他爸是他第一个分享喜悦的人。

　　“厉害。”周阶夸他。

　　溶于夜色的身形线条模糊，周宋壹抬头看他爸，觉得他爸像家里那颗香椿树，又高又大。

　　“爸，你跟我妈说，我那天不是故意要丢衣服的。”周宋壹觉得他还没长出气概，所以要委托他如山般的父亲来开口。

　　周阶回他说：“宋壹，你最好还是自己跟妈妈说，想要新衣服没错，发出抗议也没错，你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表达不分对错，只是理解是他人的，你要让她理解你，就尽可能的用她能理解的方式来表达。”

　　周阶语重心长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说：“现在不懂也没关系，以后会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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