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月色

　　江盛留着一个当年流行的碎盖头，和多数男生一样，背着运动品牌的黑色书包，穿黑色短袖、短裤，踩着一双白色的篮球鞋。
　　他一进门，目光就直直地射向林淼淼，吓得她打了个寒颤。

　　印象里，江盛的目光是平静温和的，不像眼前这样具有侵略性。

　　只一眼，林淼淼就有种感觉，虽然外形一模一样，眼前的人和高中时的江盛是不是同一个人。
　　可具体是哪里不同，她也说不上来。
　　琢磨了一小会后，她——明白了！
　　是滤镜，她在梦里给江盛加了霸道总裁版滤镜！

　　一定是最近霸总文学和影视作品看太多了，耳濡目染嘛，林淼淼托着腮帮子美美地想。

　　一见江盛进门，一向正经严肃的老张居然展现出了热情似火的一面：“同学们，这就是我们高二五班的新成员，江盛。现在你们可以毫无保留地鼓掌了。”

　　话音刚落，班级后排就爆发出了比之前更为澎湃的掌声和欢呼声。
　　老张呛了几声，装模作样地维持了一下班级秩序：“安静，安静——下面我们请江盛同学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江盛，江河的江，盛大的盛。很高兴来到菁华，来到五班，以后请各位多多关照。”
　　提到“各位”时，江盛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有意强调，同时目光又落在林淼淼身上。

　　林淼淼有些意外，她清楚地记得江盛的自我介绍不止这些。别的不说，他当年至少还介绍了原学校——宁海中学。
　　在H市的重点高中圈，菁华中学确实是独领风骚的存在，但放眼整个Z省，自然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位于N市的宁海中学就是能在高考中略胜菁华一筹的存在。

　　市内其他学校的转学生菁华自然不会接受，可江盛是来自宁海的，那可是菁华校长在开学大典上反复提及、势要赶超的竞争对手。
　　她记得，在江盛介绍完“我来自宁海中学”后，班里小小地骚动了一阵。后来，同学们也纷纷猜测江盛背后的故事。
　　他为什么从N市来到H市？
　　为什么要从全省第一的宁海中学转来菁华？

　　等混熟了之后，自然也有不少八卦好事者去问江盛是怎么一回事，基本都被他搪塞过去了。

　　林淼淼想，也许这是他一段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她抬头看，老张的脸上也写满了惊讶，似乎没料到江盛的自我介绍真能这么简单。
　　“有没有哪位同学想代表我们班，欢迎一下江盛同学呢？”他看着台下的学生，希望他们能拿出东道主的风度来。

　　六年前，好像也有同样的情节上演。那一次是班长许鑫接过了老张的话茬，在台上讲了好一通关于“欢迎江盛同学参与到五班的高质量高水平高速度的新时代发展”的废话。
　　她一向不喜欢这个套话连篇并且发言和新世纪八股文有得一拼的班长。
　　这一次，她决定由自己来欢迎江盛。

　　她高高举起手，站起来。
　　“我来吧。”
　　在老张赞许的眼神里，在许鑫震惊的注视下，在其他人看热闹的目光中，她走上讲台。

　　唯独江盛，脸上的表情说不清道不明。如果实在要描述的话，是一副很困惑的样子，仿佛见到熟悉的人做出了奇怪的事。

　　“江盛，欢迎你来到菁华中学。”她朝他大方地伸出手。
　　两人的手在空中相接，轻握了一下。

　　她说：“作为社会动物，我们总是在一个又一个新环境之间转移、徘徊，总会遇到新的人和新的事。新旧更替之间，难免有迷惘和彷徨的时候，我希望新同学不管在怎样的新环境里，都能坚持你的初心和梦想。我说完了，谢谢大家。”

　　林淼淼没有看江盛，而是盯着她空荡荡的座位。

　　这番话不仅仅是对江盛说的，更像是对那个时空里十六岁的林淼淼说的。
　　因为十六岁的林淼淼，在她将来的岁月里，是真切地因为新环境、新变化而痛苦过。

　　十七岁时，因为不适应第一届新高考，她在两次选考中收获了对菁华学子来说异常惨烈的分数，曾深夜无数次怀疑她能否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十八岁时，高考落幕后，她鼓起勇气向江盛表白，却收到一张长长的截图，是他根据估分提前拟好的五十个志愿，清一色C9和其他985大学的热门专业。

　　江盛什么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那年八月，当其他同学准备轰轰烈烈地去大学报道时，林淼淼独自一人拉着硕大的行李箱站在高高的铁栏杆前，面前是“精品高复”的招牌，箱子里是满满的学习资料。

　　这样想来，那个夏天也不全是坏消息。不知道同学们是从哪听说了她要复读的消息，平时人缘一般的林淼淼竟然收到许多人的教辅资料和笔记。东一本，西一本，就凑成了语数英物化生这一整套。

　　入学后，她想起朋友圈里江盛发的照片，是Z大的入学通知书和入学典礼，咬咬牙又把闹钟往前调了二十分钟。

　　精品高复的日子很枯燥，没了菁华中学素质教育的口号后，她的抽屉里每两天就能多出一只用空的黑笔芯，每两周就能多出一只用空的红笔芯。

　　它们被她整整齐齐收在一个盒子里，成为了她的年轮。

　　第一次月考后，林淼淼在班里排名第一，被班主任点明表扬，“不愧是菁华出来的学生”。有些人的不满写在脸上，任是傻子也看得出来。

　　从此，她的日子愈发难过，成绩稍一波动就有人忍不住冷嘲热讽。

　　“瞧瞧，这就是菁华出来的水平哦——”

　　林淼淼承认，高复的日子很难熬，比破釜沉舟更难熬的，是孤军奋战。

　　还好，她在网络上结识了一个差不多境遇的高复生，网名叫“水道工”。

　　据水道工说，他是潘益的表弟。下定决心复读后，他听表哥提起，他们班也有人要去复读，于是要了林淼淼的□□号，打算彼此加油打气，并肩作战。

　　虽然是高中同学，但林淼淼和潘奕的接触并不多。不过她知道，潘益是江盛的好友兼初中同学。傍晚吃完饭路过操场的时候，总能看到他们俩一起在打篮球。

　　因为这个缘故，林淼淼对潘益的印象很好，连带着对水道工的印象也不错。

　　根据学校的规定，她每周有两小时的手机使用时间。每次开机，她就能看到水道工发来的一些碎碎念。

　　有时候，水道工一天之中能发十多条消息给他，一个星期下来，就积攒了四五十条。林淼淼猜，这个人一定是偷偷把手机带进了复读班里。

　　“林同学，你在那的伙食怎么样？我今天中午吃了一碗大排面，花了12块，但是超级难吃。”

　　“我们学校的桂花开了，林六水同学，你能闻见空气里的桂花香吗？”

　　“六水同学，我总结了八种数列大题的套路，分享给你看看。”

　　“林六水，请查收这份最新的作文素材，哈哈哈哈哈哈。”

　　“六水六水，你们学校的老师有讲过英语议论文的100个常用词吗？没有的话可以看看我发给你的这份，是我问英语老师要来的。快谢谢小爷我吧。”
　　......

　　说起来，水道工是江盛以外唯一会叫她“林六水”的人。他说，只在潘益嘴里听了一遍林淼淼的名字，很快就忘了。于是，他就从网名“努力生活的林六水”出发，管叫她林六水。

　　对水道工的霸屏信息，林淼淼都是选择性地回复一部分，通常都是那些分享学习资料的部分。
　　林淼淼承认，在“社牛”一词在互联网上火起来时，她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水道工这个昔日网友。
　　他总有各种办法要来一些珍贵的学习资料，其内容之详实、丰富、精巧，连她这个菁华毕业生都忍不住惊叹一番。

　　高复的日子飞一般过去，等抽屉里的空笔芯累积到一百六十多只，她和水道工迎来了第二次高考。

　　将近一个月的等待，让林淼淼收获了那个夏天最好的消息。水道工被一所北京211大学的土木工程专业录取了，而林淼淼，要去江盛所在的Z大学生物。

　　现在看来，那张印有Z大的录取通知书让她收获了充实而宝贵的四年，却没能离江盛更近一点。
　　想到这里，林淼淼忽然鼻子一酸，险些红了眼眶。
　　回眼望去时间之前，她突然发觉，从16岁到23岁，有些事情早在悄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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