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花洲

　　“英雄说得好！”霁月为他竖起大拇指，在心底默默赞道。

　　这位仗义执言的英雄正是吴涧。

　　“小鳖孙儿长得人模狗样，居然敢骂你爷爷！”室内空气先凝住片刻，紧接着有人见说话的是个看似不善打斗的文弱公子，登时一拍桌子，抖擞着一身肥肉起身挑衅。

　　其人横看如缸，侧看似墙，四肢若柱，蠢笨如猪，却两手叉腰，鼻孔朝天，端的是不可一世，足见这千钧重的“好身材”委实给了他难以被撼动的自信与睥睨众生的勇气，仿佛有那个“肥肉牛逼症”一般。

　　“那我见诸君皆生得人模人样，怎地却不说人话呢？”吴涧右侧唇角邪邪勾起，声音冰冷：“还是说只许你们妄议旁人是非，却听不得别人说一句你们的不是？亦或者觉着人家死了，无从对证之事，便可任你们肆意杜撰了？”

　　众人被他说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俱讪讪垂首，不再开口。

　　而那“肥肉牛逼男”却似打定主意要做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几欲流油的猪爪一挥，身后顿闪出一排黑脸打手。

　　打手们统一穿利落的黑色短打，面容冷峻，招式却花里胡哨得紧，一个个摆出姿势迥别、滑稽程度各异的斗殴起势，将那“肥肉牛逼男”簇拥在中间，似乎随时准备发难。

　　对面摆出大阵仗，显然没打算将这场口舌纠纷小事化了，吴涧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未尝施舍他们半个眼神，只气定神闲地取了新杯盏，自顾斟满清茶，旁若无人地缓缓啜饮。

　　肥肉牛逼男应是做惯了全场焦点，受不了被无视的气，随着一声气急败坏的“给我狠狠教训他”，打手们一涌而上。

　　有胆小的客人发出“呀”的一声向后退去，茶馆里强壮些的小厮则慌忙上前欲将打手们拉开。吴涧动作却仍不急不缓，悠然将盏中清茶饮尽，事不关己似的姿态看得霁月直为他捏了把汗，抓着他衣袖轻扯了扯。

　　直至此时，吴涧才终于有所动作。他高高抛起手中折扇，只听“刷”的一声，焕魂剑出鞘半截，他顿了一瞬，似觉着招摇，又将其合上，掌风卷起方才茶杯落地时摔出的碎瓷，很不怜香惜玉地把那扇子割了个稀碎。

　　一番动作仅发生在刹那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直瞧得人头晕眼花。待一切归于平静，五根扇骨已分别插进五名打手发髻正中，粉碎的水墨扇面洋洋洒洒，如同一场大雪飘落在肥肉牛逼男半秃的头顶。

　　而他，在送大家一盘“雪花肥牛”的视觉盛宴后，则片叶不沾身，事了拂衣去，眉目平和，神色恬然，宠辱不惊，饱含深藏功与名的淡泊，于瞠目结舌的众人或崇拜或惊叹的目光中，负手朝门外缓缓踱去。

　　呵，在他面前装逼，班门弄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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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出闹剧仿佛掐好了点，他们刚出茶肆，外头太阳便落了，倘再晚个片时，只怕霁月就要当众表演个大变活人，成为改日茶肆里说书先生口中的第三桩奇观。

　　“吴涧，你方才为何那么生气？你认得那位姑娘么？”在她印象里，他并非好管闲事之人。

　　“不认识。”说到这个，他也心存疑虑：自己看过的书既多且杂，近乎包揽了三界中各大小事，可今日这似乎人尽皆知的承战神君他却闻所未闻，那位十六公主也仅在冥界地方志中以寥寥数语被极简略地一笔带过。

　　与其说巧合，倒更像是被谁刻意隐了去。

　　不过他从不是冲动的性子，今日为一个死去多年的陌路女子与人交恶其实多半是将计就计：“系州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听书最好听全场，半路走人即是不给主人家颜面。我想着要到了日落时间，便有意寻了这个由头脱身，也得亏那位胖兄弟配合。”

　　“你提醒我一句，我自个儿出去寻一无人处变过来也一样的。”

　　迎面正巧走来一怀抱孩子的妇人，吴涧盯着她瞧了会儿，笑容里泛上几分占了便宜的得意：“你见谁放心自家小孩自己出门的？”

　　霁月眨巴着眼怔了少顷，一时不知自己何时竟成了他家小孩，索性压下心头这点莫名其妙，顺着茶馆里未听完的故事继续推测起那四十九天血红色花雨的由来：“你说那些花瓣是从哪来的，天女散花？”

　　“若我所料不错，它们大抵同冥界一个地方有关。”吴涧娓娓道来：“冥界生灵共分两种，有常驻的，还有仅是过路的……”

　　过路游魂通常有三个去处：忘尘泉、无间狱以及……堕花洲。

　　前两个好说，顾名思义，忘尘泉洗前尘旧事，无间狱偿生时罪业，皆是了却生前事的地界，而堕花洲却是在续未尽之缘。

　　鬼魂们到了那儿，阳间每一人的每份思念皆将凝成花瓣于他们气息所在之处飘落，思念愈深，花瓣愈红，待最后一片花瓣颜色褪成雪白，即是尘世缘分已随时光消磨殆尽之时，届时再无人记起他们曾存在过。

　　“故堕花洲，亦称相思墓，昔年冥界的十六公主便是这堕花洲的相思守墓人。”

　　这便是书中有关于她的全部记录了。

　　“所以，那些花瓣都是她帮别人保管在堕花洲的？”霁月如是猜测。

　　吴涧摇摇头：“应当不是，其实堕花洲终年冷清得很。”

　　凡人历经一番生死，再深的爱恨大抵也都淡了，淡到有些拿不出手，配不上在阴曹地府里的蹉跎，因而亡魂们大多直接前往忘尘泉，开启新一度轮回。

　　偶有几个痴魂于堕花洲逗留几日，飘落的花瓣却总是迅速减少、变白，他们每日都亲眼见证着越来越轻易的遗忘，收获的只有思念的转薄，又岂愿再多做停留？走得快，气息散得也快，气息没了，花瓣也就自动消失了。

　　所以，堕花洲名为续缘之地，其实不过是在更加清醒和残忍地了却，三个地方殊途同归，最终指向的皆只有轮回。

　　“恰似思念分不得给旁人，每个生命也只能留下独属于自己的花瓣，”说到最后，吴涧淡淡总结：“一分花色一念痴，昭然于世的花雨背后，不知藏着多少个秘而不宣的此去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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