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关于在墙上看落日这件事，哥哥曾经很认真的跟我探讨过，他说，如果他在，他就能把我放上去，然后等到我要下来的时候再抓着我飞下来。通常哥哥会在黄昏时分带着膳食和要处理的政务过来，在我看落日的时候处理成堆的朝务，我们自己忙自己的事，我也不用费心爬墙。但是，哥哥说如果他不在，我就不能爬到高处去，因为我会摔伤，摔伤就会疼。后来，他还是担心我不听话，就教了我爬墙的方法和秘诀。方法太难了，我学不会。但是我记住了秘诀，就是在爬的时候不能低头看墙下面。
　　现在有人在下面叫我，我也不能忘了秘诀。
　　我望着断墙的最顶端，没有看下面的人，也没有回答他的话。继续着我的动作。
　　那人接着说：“昨天夜里还疼的那样，怎么今天就能四处乱爬了？”
　　他这样是很打扰我的。这个时候，我要专心一些。
　　“你为什么不回本王的话？”
　　我停住，用手扶住两边的石头，依旧没有看下面，只是说：“你先不要打扰我。我得上去。”
　　他还算明理，没有继续说话。我于是得以顺利的到达了顶端。待我坐好了，才看到那个夏王爷站在下面，仰头看着我。
　　我说：“你的伤好了么？”
　　“多谢公主，本王好多了——但是，你不疼了吗？怎么爬那么高？”
　　“我还疼。所以才要爬这么高。”
　　他笑了：“疼不是应该休养着吗？”
　　“我在这上面看夕阳，就能忘了疼和别的东西。”我跟他解释。
　　“为什么？”
　　这个人着实很罗嗦。但是他是个病患，我要表现的宽容一些。
　　“因为在这里离着夕阳近。”我耐着性子解释。
　　“离着夕阳近又怎么样？”
　　“我喜欢看夕阳，有了夕阳就不觉得疼了。”
　　“这又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这样的。我喜欢夕阳。”
　　他终于没有接着再问下去，在下面仰着头看了我一会儿，接着就忽然上来了。
　　我很惊讶，晃了一下，差点没有摔下去。
　　他就坐在我旁边，笑着对我说：“你救了本王的命，本王想谢谢你。你想要什么？”
　　这种说法很新奇。我没有听说过。
　　我问他：“你何出此言？”
　　他一愣，才回答我：“你救了我，我不该谢谢你吗？”
　　我告诉他：“你不懂得我救人的规矩。我是不用别人谢我的。”
　　“这也叫规矩？”他似乎很惊奇，“是你定的规矩？”
　　“不是我定的，这是我和病患之间的默契，每次我给人渡完血，病患们都会自己离开，不必谢我。”
　　他转过头去，像是在想什么。
　　我看时候不早了，快到黄昏了，就对他说：“你快走吧，我要看夕阳了。”
　　他并没有听我的话，反而说：“你不恨吗？”
　　我听不懂他的话。只有皱眉看着他。
　　他说：“别人这样关着你，利用你，你不恨吗？”
　　这个人真是奇怪极了。
　　要想叫他离开，我应该先跟他解释清楚，于是我说：“我生来就是救人的，这是一件积德的好事。”
　　“可是昨天你为我渡血的时候，疼的像是要死了。”他望着我。
　　“你不懂，我就是这样的。”
　　“我问过太医，他说，东地人即使受了极小的伤也会受剜心之苦不是吗？你疼成那样，别人还逼你渡血，你为什么不想办法反抗？”
　　这个人太不懂道理了。我决定好好教他：“命是很金贵的，救了一条那么金贵的命，能不付出代价吗？所以，疼也是应该的。”
　　他似乎终于认同我了。脸上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表情，盯着我。
　　他接着问别的事情了：“你自小就住在这里吗？”
　　我点头。
　　他环视一圈，嘴里吐出两个字：“破败。”
　　我不大高兴了，很严肃的说：“你不能在我面前这样说冷宫，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他不可置信的问：“喜欢？”
　　“那是自然，我母妃跟我哑姑，都在这里待过，我当然喜欢。”
　　“你母妃……”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有些顾忌的望着我。
　　我问：“你知道我母妃？”
　　“听说过。”他说。
　　“听说什么了？”我接着问。
　　“她很美。”
　　这话我还是很喜欢听的。我母妃是很美。
　　阳光变得红了，我望着夕阳，说：“但是她走了。跟哑姑一起。”
　　他有些不经意的问：“你不思念她？”
　　“没有关系，”我答，“母妃说我们东地人离开这个世界以后就能回家乡，我总有一天也会回家乡，那个时候，我就能见到她了。”
　　他像是听了很重要的事，问：“你知道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摇头。
　　他有些失望：“那你怎么回去？”
　　“跟我母妃一样，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就能回去了。”我说，“我很盼望那一天来临。可是，我很放不下哥哥，他不是东地人，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去我的家乡。再说，我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救很多人。”
　　他点了点头。我于是也没有再说话，我们一起坐在冷宫最高的一处断墙上看完了落日，到了天黑的时候，他抓着我跟我从那上面一起跳了下来。
　　夏王爷离开的时候说，他明天还来跟我一起看落日。

　　晚上我没有吃饭，抓着小米去了竹林，照例唱歌把鸟引出来，把米撒在地上，我这次不应该拐那许多弯了，于是开门见山的说：
　　“你们能不能帮我个忙？”
　　它们不停的吃米。
　　我以为，不管有没有希望，总是该试一试的。于是，我对鸟儿们说：“我原本以为，去很高的地方看一阵子落日，心里就能好一些。可是现如今，是不行了。”
　　我说完之后等了一会儿，见没有鸟反对。
　　“我还是很担心我哥哥——就是我说的那个比米还要好的东西——我想叫你们帮帮我，替我去看看他。”
　　那只领头的大鸟忽然飞起来站到我的肩膀上，扑闪起翅膀。我唱歌的时候，它经常落在我身上。
　　我就理解为，它同意我的请求了。但是它很重，压的我肩膀疼，我用手把它抓下来，让它看着我，说：“你领着它们，冲着夏国飞，找一个很英俊的骑着黑马的人，他的马也很英俊，他认识你，见到你，他就知道是我叫你去的。”
　　大鸟的羽毛很白很白，它的眼睛是圆的，嘴通红。
　　“就替我看一眼，你帮帮我吧。”
　　我说完，松开它。
　　这只鸟飞回地上，重新找米吃。我心想，这是好的，它吃饱了，才能飞的很远。

　　我烧了水，沐浴更衣之后，从枕里掏出我藏着的那一张纸。在灯火下打开。
　　上苍降罚，心智残缺。
　　我希望这八个字还有别的意思，比如，“指桑骂槐”不仅能指树，它有的时候可以是说人。我希望这八个字能像指桑骂槐一样，除了我理解的那个意思，还有别的什么与它完全不一样的意思。可是，残缺就是残缺，没有一本书里说残缺跟完好是一个意思的。
　　我会唱歌跳舞，可以让哥哥很高兴。我的血能救人，可以让夏国人很高兴。我会给鸟喂米，可以让鸟儿们很高兴。
　　我想不明白，既然我能让这么多人和鸟都高兴，为什么我还是残缺的。

　　这天夜里我一直都不困，可能疼的时候，就会格外思念母妃和哥哥。
　　我总是觉着，好像很空很空似的。明明冷宫里一直都是这样的，什么都没有变，可是我就是觉得很空。空了之后就觉得冷。
　　东地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母妃回去之后，就可以遇见她出来之前认识的人，她一定不孤独，过的也很好。
　　所以，我不用担心母妃。我可以安心的在哥哥身边待很久。
　　哑姑呢？哑姑不是东地人，她可能去不了东地，她也不会说话，没有办法问清楚去东地的路。但是她是随着母妃离世的，但愿母妃会等着她，带着她一同去东地。
　　哥哥呢？
　　哥哥呢？
　　我现在觉得，哥哥很像这座冷宫，在我累的时候，就可以躺下，他会给我遮着风雨，不让我受伤害。
　　可是，现在他离开的太远了，我觉得自己像是躺在荒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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