龄月

作者: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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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殒


      川西多盐井,眉州坐拥岷江之利,私盐贩运之风尤盛,多有富商巨贾。
      洪雅胴山,金玉堂名震蜀中,却鲜有人知它本是四川盐帮总舵。现任堂主刘清华长袖善舞,黑白两道皆通,年过五旬膝下唯有一女,倒也逍遥。
      季夏时分,枝子皮花开正艳,红花似盏一路绽近堂前,影落西厢。
      但已无人有心折兰嗅赏。
      堂主独女浅浅卧病深闺、汤药不进,已有数旬。她这病因诡谲、药石罔医,为了她这病堂主夫人王氏不知流尽了多少泪,却迟迟未好。
      回廊东厢,薄金罗纱内花香轻馥,紫檀箱床上卧着一位少女,她不过二八年纪,却已愁容惨淡、蹙眉含泪。一旁食案上的漆碗内,药汤已冷,分毫未动。她本该随父乘船南下岷江,见一见帮中人士,通晓舵中事务,说不定还会许下一门亲事。她曾苦于驳回父辈的这番心意,原是芳心暗许。
      现下她却是抬臂翻身也不能了。
      袅袅香烟浮绕,浅浅思绪阵阵,蹙眉渐渐舒展。
      她幼时最爱缠着堂内来往人士,总要他们讲些江湖趣闻方可离去。谁劫了最肥的镖、哪家门派比武落败,气急竟折剑退场、又或是采花贼被系在钟楼上,被迫敲了一夜的钟......
      直至她知晓了浪笔罗青这等人物。
      那是位好风雅的叔伯,每每与人商议要事后,总爱背着她在阁后园内漫步。彼时峨眉含笑花开,叔伯便攀上山石,折一朵供她把玩。
      她揪下一片片花瓣,看点点鹅黄飘散。
      叔伯忽地长叹,自顾自说起他近来新得的书画,浅浅年幼,正昏昏欲睡之际,听得叔伯问道:“浅浅,你可信世间奇人作画,能使画中花开?”
      “画是死物,怎地会动?”
      叔伯摇头苦笑,沉吟片刻方开口:“我原也不信,前番奉堂主之命北上成都府,于南亭湖畔品茗酒楼里得见奇人。仔细想来,此人必是浪笔罗青。”
      “那人一身青衫,风姿卓然、雅量高致,只因楼座皆满,不得已与我这俗人同席。只听得茶酒博士致歉道‘品茗已罄’,他怅然欲去,我见他气度不凡,取出金玉堂珍藏佳酿'千山寂'相邀。酒至酣处,他以指蘸酒,在案上信手挥洒,指落处繁花朵朵,水痕深浅相映有如枝叶微颤。”
      浅浅眨着杏眼,只听叔伯又絮絮说起了浪笔罗青的种种传闻。泼墨美人勾恶魂、柴房壁画唬奸邪、长安街头斗骑画......
      那时花开正浓,浅浅只觉这位公子性情妙极,恨不能将金玉堂中奇花异草尽数摘下,邀他共赏。可眼下,已然油尽灯枯,不知今生可否见他一面。思及此,不免轻叹一声,勉强折过身来看索纹窗外几朵峨眉含笑。
      这病实在古怪蹊跷,旁人只道她相思成疾,爹爹也只当她情思深沉,不好多问女儿家情事。娘亲为劝她已自哭了几回,背地里不知几番忧虑,撺掇着让爹爹派人去寻得罗青。
      但这病,实非情丝所致。
      帐内镂空金芝香囊梨芬阵阵,浅浅嗅得这香只觉骨骸酥软、神思倦怠,便又昏昏沉沉睡去。
      索纹窗外倏然掠过一道人影。
      蒙面人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屏息推门而入,反手轻阖门闩。
      刘浅浅已睡得很熟。
      来人望着少女病中鲜有的娇憨睡容,叹息道:“实非得已,莫要怪罪。”他自腰间仔细取出一方梨木匣,匣内仅存有香丸数粒,色泽深沉异香袭人。
      他解下帐中香囊,屏息添了几粒香丸,提着细链悄然凑近少女唇鼻。
      烟香入喉,少女胸脯骤然起伏,喉间隐隐发出几声喘,又忽地一窒。
      她已无力睁眼,看一看是谁如此心狠。
      一炷香后,这人方打开镂空金香囊,将香灰仔细清理后,揣入怀中匆匆去了。
      数朵还未绽放的峨眉含笑,自枝头落地无声。
      几个时辰后,一位妇人提着金漆食盒穿过花间小径,盒里满当当地装着馔玉肆的蟹黄毕罗、粉面雕酥、寒具,更有几碟奶酪渍的樱桃。
      她只盼着病女见了这点心,许是会起身尝些。似她这般芳华正好,不应受此病痛折磨。
      花影微颤,暗香浮动。她忧心忡忡行至厢房,见了这盛景也稍宽怀,轻推闺门要与爱女共赏。
      阗寂无声,即是不详。
      良久,房内骤然迸出撕心裂肺的悲鸣。
      “我的儿! 你——”

      季暑望日,夜,胴山道上两骑并辔。
      自品茗楼应下入画之约,暮雨罗青二人策马疾驰,自成都府一路赶赴眉州,待至洪雅胴山时,早已星河垂野、清风拂鬓。
      二百里路,二人鲜有攀谈。
      身处江湖彼此猜忌本是常理,二人却并非如此。
      山道间玉兰浮幽、虫鸣鸟啼,缰绳不觉间已松缓些,蹄声轻盈,月下林寂。罗青几度侧目,只见得少年沐月徐行。
      天潢贵胄、草木布衣,他两者皆非。他自诩通晓武林秘辛,未见何门何派有此俊才。
      暮雨已许久未摘浅露。
      野店暂歇、客栈饱餐......他始终帽帷遮面。江湖儿女遮掩真容本无稀奇,若似这般严防死守反倒惹眼。
      他道师命难违,向来如此。
      罗青犹自揣度,山坡忽传来野猫嘶嗥,声如婴啼。座下马匹闻声昂首踏蹄,抵死不前。
      二人相顾惊疑,翻身下马。暮雨掏出火折点起,夜风骤起,吹落点点兰玉。
      似有哀叹之声。
      暮雨循声探去,树下黑影蜷缩。火光照近,竟是个摔折了腿的麻衣老妪。见来人也无喜色,只喉中嗬嗬幽咽。他熄了火折,掏出些跌打药膏,那老妪枯爪胡乱挥舞,终是涂上了。
      “老婆婆,可能走动?”
      罗青默立一旁,此刻方欲上前搀扶。浮云露月,清辉四溢,那老妪瞥见罗青面容周身一颤,
      罗青只顾查看伤势丝毫不觉。
      待他俯身上前,老妪猛然暴起,枯爪如钩锁住他右臂数道经脉。电光火石间,罗青只觉眼前一黑,半边身子已然瘫软跪地。
      暮雨正检视马匹,相去甚远,一时鞭长莫及。
      老妪嘿嘿痴笑道:“你自作孽,欠下命债,当真不还么?”
      罗青又惊又怒,左掌劈向老妪!尚未粘衣,她早发力扣住罗青臂膀要穴,一拉一扯间臂骨竟生生错位。老妪本枯瘦如柴,此刻附在肩上似有万钧之重。罗青登时被压得半跪在地,冷汗涔涔。
      对方身负奇功,现下有伤难行,这执丹青妙笔的右臂若毁,与死无异。
      他咬唇不语,只盼他速归。
      少年踱步至树下,拂衫行礼,恭敬道:“晚辈迟来,见过刘老夫人。”
      罗青应声垂首,苦笑。
      求画是假,绑人上山是真。
      暮雨只躬身再施一礼,对老妪续道:“人已寻得,晚辈告退。”
      “且慢!”
      刘老夫人脊背挺直,老态骤褪。鹰目剜向这素袍少年:“浅浅已逝,寻得这狂徒又有何用!我要你二人同上金玉堂——在她灵前谢罪!”
      暮雨倏地疾步近前,右腿横扫老妪膝间新伤,霎时枯爪一松!左掌托住罗青肘节轻巧一送,一声脆响,已然复位。
      刘老夫人踉跄避让,一双鹰眼似要透薄纱,将暮雨钉死在玉兰树下。
      暮雨恍若不觉,牵马请骑。
      刘老夫人扶树攀鞍,缰绳勒得马儿昂首嘶鸣,颈下银珂乱撞,叮叮琮琮。她端居马上,双目淬毒。
      罗青右臂虽接,但气血淤塞,虚乏无力。三人两马僵在山道,夜深露重。
      “请。”
      暮雨将罗青扶上三鬃马,转身执鞭相送。刘老夫人冷嗤一声 ,陡收缰绳,三人两马夜奔上山。一路山道两旁星火点点,纸帛随风纷飞。罗青拈住一枚,上书“卍”字。
      他蹙眉弃下,身侧牵马疾行的少年足不沾地,素袍襟摆翻涌,莲纹时隐时现。
      金玉堂深藏山腰林,堂前以合抱巨树作蔽,仍留盐帮谨慎风范。白纸糊的灯笼随风晃动,偶有惊鸟夜啼。
      几个麻衣小厮守在堂前,见人便急忙入内通报。刘清华一身素缟迎出,见家母策马踏月行至,不由得一愣。刘堂主扫见马背上那虚脱人物,霎时面庞涨血、身幌欲发。
      暮雨闪身挡在马前,抱拳道:“请堂主移步相谈。”
      刘清华捱下火气,挥手令小厮架走罗青。他被搀下马,临行时却是一步三回头,只愿暮雨对着自己这天字第一号大蠢蛋解释清楚。
      他分明与这金玉堂早有首尾!
      堂内花圃迂回如布阵,罗青只瞥得灵堂素幡一角,便被推进客房作囚。他自觉无趣,索性盘坐阖目,调息运气。

      “求少侠相助!”
      刘清华遣散众人,引暮雨至偏斋。灯下刘老夫人也不复孤傲之态,垂首拭泪。
      暮雨取下帷帽,玉面如霜:“三日前离去时,令爱尚可饮食进药,怎地天人永隔?”
      刘清华捋须长叹,“天意如此,药石无医。”
      少年冷哼一声,截住寒暄。
      “若真依天命,何须千里传书求我师尊?”他挺身而起,背对烛火,吐出寥寥数字。
      “清场,开棺。”
      刘清华冷汗簌簌,洇透了素麻。
      刘老夫人扶案起身:“老身便去支开王氏,她日夜守在柩前。”待脚步声彻底远去,刘清华扑通跪地,叩首磕磕绊绊道:“门主......可有指示?”
      暮雨望向直棂窗外,月上柳梢头,已是丑寅之时。
      “即刻遣亲信散播消息——金玉堂已生擒浪笔罗青,软禁于此,三日后择吉时血债血偿!”
      “今夜起,封山。”
      刘清华哑声惊道:“莫非门主疑心小女并非病逝么?”
      话未尽,少年已奔赴灵堂,素袍掠处,竹影摇曳。

      月洇重云,四野无人。
      凌云台喧嚣声遥遥传来——刘清华设宴酬谢庄丁,守卫猜拳斗酒,行令赌钱,反衬得停灵地更显死寂。
      暮雨悄声探入素帷深处。
      临搭建的堂下只余长灯一盏,白幡无风自颤。正中铜胎彩绘棺阴气沉沉,椁身花纹乃是峨眉含笑,异香裹挟着腐朽之气四散。他双指撬开铜锁,推开棺盖窥视。花钿金翠、华彩罗衫,佳人面色青灰,红颜无色。
      他俯身逼近,又骤停。
      他幽幽叹息,吹拂少女额前碎发。思量片刻,他从袖中取出羊脂玉瓶,倒了些药粉在漆碗中。腕上银链链尾清光乍现,倏地弹出如月弯刀。玉腕旧痕交错,少年面不改色,银链一挥又添一道。
      血如红豆,坠落碗中。
      药粉遇血,霎时腾起青烟,滋滋有声宛若活物。银刃倒转作勺,碾血药成泥。
      他斜倚铜棺,指尖撬开少女牙关,将药泥细细填进喉底。
      罗青调息方毕,终是按耐不住,点了看守的穴溜出来,靠来时记忆摸向灵堂。过道花圃已无虫鸣,偌大厅堂竟空无一人,他心头擂鼓,疾步不停。白绸祭幡随风翻滚,供桌上长明灯烛花一爆,幔帐前篮篮峨眉含笑花已萎作褐团。
      少女僵坐棺中,面色惨淡、丝丝鲜血沾染唇畔。
      浪子画师登时冷汗浃背,袖中已然握住玉笔,铮然欲出!
      一只手,悄然自后搭上他肩颈。
      “罗兄莫要惊慌,浅浅命悬一线,尚可施救。”
      罗青回首撞上那对秋水瞳,心下渐宁。暮雨俯身轻挽起少女,浅浅枕着臂膀,看向灵柩香案、白布幔帐,忽地凑近暮雨耳畔:“好姊妹......我可是归了阴司么...”
      “酆都里可没有这般俊的勾魂使”,暮雨解下罩袍裹在她身上,“我是令尊请来医病的。”
      少女星眸望向青衫客,犹如竹柳化仙。
      不等罗青拈出假名王成,那旁暮雨已接话:“此乃浪笔罗青。”
      神魂相对的刹那,案上烛花噼啪炸响。
      浅浅又喜又哀,喜是此生终得一见,魂牵之人果真如寒竹傲霜。哀是病体无色、难诉衷肠。
      她睫羽轻颤,万语千言尽数化作叹息。罗青上前柔声劝慰道:“小姐当以玉体为重。”
      “事态非常,不可松懈。”
      暮雨起身,正色道:“小姐此病实非天灾,乃是人祸。”
      “方才开棺,已嗅得异香阵阵,此刻小姐你回神醒转,吐息间香气愈浓。”
      “香?”
      浅浅讶然,只可惜她芳魂虽归,忆事朦胧,犹如雾里看花、水镜窥月。罗青俯身欲辨,少女见他凑近,一颗玲珑心早已咚咚作响、其声可闻了。
      罗青忽而展颜,浅浅两腮霞云纷飞,情意如水浸润心畔。
      堂外似有守卫走动,靴声骤近!
      三人急避祭幡下,暮雨左足轻点,棺盖悄声合上。藉着光隙,仍可探听情状。
      原是看守罗青的络腮胡侍卫,冲破点穴后焦急寻人。他不知刘堂主宴请众人,又惊又疑。他见灵堂处微有光亮,便仗胆来寻。但待到近前却又心下生怯,踌躇未进。
      “老张,你不随兄弟吃酒,跑到这来做甚?”
      汉子惊得跳起,转身见来人捶胸笑骂道:“他妈个巴子你这瓜汉哪里寻得酒肉吃,满脸油光吓得格老子一身鸡皮!”
      “刘堂主设宴,还不快去吃酒?有上好的曲酒熏鸡。”络腮胡闻言早已口水上涌,哪里还顾得回话,忙不迭地跑了。
      三人正欲起身,烛光忽地映出人影。
      后来的汉子迟迟未去,竟擅闯灵堂,已然走至香案前。
      浅浅忽地嗅到一丝香气,这香味很熟悉。
      她自然是应熟悉的。
      “刘氏爱女浅浅之灵位......”,声藏哀戚,似是不胜惋惜。
      “你芳魂一缕早些归去,莫怨我。”
      这汉子摇头晃脑,背手去了。
      浅浅已落泪双行。刘老夫人痛呼“乖孙”将她搂至怀中抽泣时,她仍似雨打海棠震颤不已。刘清华若非多年江湖沉浮,此刻怕也是惊骇失态。
      “请堂主速遣心腹送小姐下山暂避,丧仪如旧,莫动她闺房布置,行凶之人必定雁过留痕、踪迹可寻。”
      暮雨出声提点,堂主连连称是。
      待到浅浅心下稍定,泣诉狂徒焚香害人一事。刘清华赌咒发誓:“我定要此人挫骨扬灰,以解此恨!”
      刘老夫人也点头称是,“可怜我孙儿险些活埋,幸得少侠出手相救,不胜感激。”
      斋内五人此时各怀心事,老夫人只愿备膳为浅浅补身,刘堂主怒发冲冠,恨不得一时三刻揪出真凶噬其骨肉。浅浅侥幸生还,伏在祖母怀中犹含泪抽泣。
      罗青倦看烛泪,长夜漫漫,几时方休?
      “呀?!”
      众人循声望去,王氏持案端茶,见爱女还魂在座,已骇死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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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玉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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