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风月录

　　穆子清今天很忙。
　　因为何承君昨天被自己作出风寒了。
　　“啧啧，瞅你这身娇体弱的。”穆子清被迫两头跑，非常不满，“这种小病让那御医给你看啊。”
　　何承君也挺懵的，他看了会儿雪，然后打了俩喷嚏，也没在意，今天就发了热，得躺床上了。估计他还是不适应京城的冷。
　　还没去将军面前刷存在感呢。
　　但他可没忘了小神医当时那句莫名其妙的话，趁着没人，赶紧问道：“你为何知道我有胎记？”
　　穆子清漫不经心回道：“你娘是我故友，她跟我说的。”
　　何承君刚要张嘴追问，他娘何时有这么年轻的故友了，却听刘应一声通传，道将军来了，于是他又闭上嘴。
　　他没去找陆镇渊，陆镇渊倒是来找他了。大概是发现中午某人没去给他念书，无聊得吧。
　　刘应把陆镇渊推到他的床边，就告退了，脸上还带着喜色，一副“哎呀我们将军多体贴您”的样子。
　　何承君用手帕捂着嘴咳了几下，虚弱地说：“将军怎么来了？”他露出一个惨然的笑，楚楚可怜地问。
　　然而陆镇渊不为所动，因为他看不见。何承君演完才意识到，心底怒骂了自己一顿。他脑子都给烧傻了！
　　“路过。怎的这般严重？”他也听出了何承君中气不足，但语气说不上多关切，像真的随口问的。
　　革命尚未成功，小何仍需努力啊。
　　不管了，先暗示一下再说。
　　“唉，将军有所不知。”他幽幽叹气，“大抵是我的身体觉得没事干，要给我找麻烦。”
　　心无城府的老实人陆大将军也不知道听懂了没，只是摇头很不赞同的样子，留下一句“好好养病”就头也不回地摇轮椅走人了。
　　·
　　他们结婚的日子是十一月底，等到何承君这场反反复复的风寒彻底好透了，也就临近年节了。
　　好事成双，陆镇渊的眼睛也在穆子清的精心调养下迅速好转。
　　穆子清把完脉，思忖着余毒已除，伤也痊愈，便除下陆镇渊目上纱布，道：“恭喜陆将军，您可以睁眼了。”
　　早已听了穆子清剧透过的何承君，此时兴致勃勃地在旁侧侯着。
　　他今天穿了青白二色、绣着竹叶暗纹的衣衫，束了白玉发冠。
　　陆镇渊怔愣片刻，艰难地颤着睫羽睁开了双眼。
　　他鼻梁上有一道短小的横疤，衬着漆黑的眸和锋利的剑眉，显得有些凶悍，兴许不仅能震慑敌军，还能止小儿夜啼。
　　仔细瞧，还能发现他眼下过早地被边关的烈风刻出一道细纹。
　　他眼珠微转，看向孔雀开屏的何承君。
　　何承君粲然一笑。
　　“原来你长这样……”陆镇渊喃喃道。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将军还满意吗？”
　　“……”很满意。
　　陆镇渊不置可否，稍稍偏过了头，没能看见何承君狡黠的媚眼。
　　何承君也没能看清将军的耳根究竟红没红。毕竟小麦色的皮肤，红了也不大显眼。
　　陆镇渊对穆子清认真抱拳道：“多谢穆大夫。”
　　“诊金十两银。”他漫不经心地收拾药箱，打了个哈欠道，“我有事，先走了。腿不必再施针，继续喝半年药就行。对了，劳烦再让我借住几天，有事别找我。”
　　·
　　“夫人，有给您的帖子。”
　　刘应拿着张桃红色、镶金边的请帖，乐呵呵地进来了。
　　何承君接过，打开一看，得了：太尉夫人设宴邀请京中夫人小姐去府上一聚。
　　刘应好奇问道：“是请夫人去做什么？作诗？题字？”
　　何承君沉默。
　　他好歹也是个有点点风骨的文人，不可能去的。他要脸。让他去跟一群女子嬉闹……不可能。
　　况且，这宴会极有可能是太尉夫人想给自家儿子相亲而设。
　　听闻她的大儿子放着好好的少爷生活不过，非要去军营里受苦，要是有了个美娇妻，说不定就老实回来了。
　　“拿纸笔来。”
　　他面色阴沉，笔下却端正地写道：承蒙夫人厚爱，然何某毕竟身为男子，此事多有不妥，且近日抱恙，恕何某无法赴宴。
　　官复原职的事，要加紧了。他出门都得顶着“夫人”的名号，就没有好好逛一逛京城。
　　想到京城的风光，他的思绪不由得飘远了。他想起，从前京城有座如意馆。
　　如意馆设在勾栏中，一二楼都是供人喝酒设宴、观赏歌舞、寻欢作乐的寻常之地，然而若是有缘，上了三楼而无人阻拦，求见了大当家……
　　只要筹码足够，她可以满足你一切愿望。
　　这可不仅仅是江湖传言，已有不少人见过了大当家。无论是功名，财富，健康，权势，都可以实现。
　　不过如意馆早在他进京赶考以前便闭门歇业。其中缘故估计也只有当初的花魁，今日的陈贵妃才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做人还是要靠自己。
　　或许他不该犹豫，这些天相处下来，能看出陆将军不是那种，认为做了他的妻就该像女人一样待在后院的迂腐之人，从不限制他出门或交友，好感度……不是，时机也差不多了。
　　不过像他这样忠心耿耿为皇帝守了八年江山的……愿意为他负上一个“欺君之罪”么？
　　·
　　刘应揣着帖子和信，刚进正厅，就被陆镇渊叫住了。
　　陆将军眼睛一好，轮椅还没下呢，皇帝就叫他去上朝，说朝中不可缺少他这么个重臣。他此时穿着一身武将的玄色朝服，是才刚回来。
　　“你手上是什么？”
　　“回将军，原是太尉那儿给夫人的请帖，小的正要退回呢。”
　　“为何退回？”
　　“小的也不知。”刘应挠挠头。
　　陆镇渊取了请帖看，皱紧了眉头。不用看那信，也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了。
　　他沉吟片刻，道：“嗯，是该退。学士近日可有和你说过什么？”
　　“没有。不过夫人有些郁郁寡欢，说将军府里的书都看过了，他觉着很是无趣，非拉小的下棋，可小的也不会啊。”刘应苦着脸。
　　“知道了，你去罢。”
　　陆镇渊将轮椅转了个方向，去了西边。
　　·
　　他碰见何承君的时候，何承君正巧也要去找他，才刚出了房门。
　　那青衣的年轻人对他眨眨眼，先声夺人道：“将军，真是巧了，我正要找你商量件事情。”
　　末了，还羞赧地展开折扇挡住半张脸，眼中充满了温柔笑意。
　　陆镇渊被他的笑晃了眼，道：“嗯，进屋说吧。”
　　二人进屋坐下。何承君道：“将军也知道，何某原本也有官职在身，有平天下的抱负，而如今做了将军的……妻，却是再没机会为大景昌盛献力了。”
　　他故技重施，垂着眸子，让浓密纤长的睫毛挡住眼底精光，再抬眸，眼角竟是隐有水光泛起。
　　陆镇渊没看见一样，神色淡然，只敲了两下轮椅的扶手，道：“我也这么想。所以，我明日会向皇上争取，让你继续上朝。”
　　何承君心说，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不枉费他刷的好感。
　　“将军可真是何某的大恩人。”他感激道。
　　陆镇渊话锋一转，“但，大景没有男妻上朝的先例，皇上不一定会答应。”
　　“没错。还可能认为我们结党营私。”何承君轻笑，补充道。当今圣上性情可是出了名的多疑古怪。
　　他又说，“所以我们演一场夫妻不和的戏，皇上定会感兴趣的。”
　　自己婚姻不幸福的人，当然更乐意看到别人比自己还不幸福。
　　而且必须要瞒过他的眼线。……他有一个想法，但还需要证实，这便是不错的机会。
　　陆镇渊迟疑道：“该怎么做？”
　　·
　　“放肆！我看你的胆子是太肥了！”
　　只听何承君的房内传出陆镇渊的怒骂声，随后便是房门被暴力打开，发出一声巨响。
　　陆镇渊面色铁青，在门口咬牙切齿道：“刘应，回房！”
　　两人屋子门口的门槛早已拆了。刚把信交给其他下人，才回来的刘应小心翼翼地过去推陆镇渊的轮椅，轻声问道：“将军，夫人他……”
　　“别再跟我提他。要不是皇上赐婚，我今日就把他休了。”陆镇渊屈肘置于扶手上，扶住额头，疲惫得不愿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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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圣宸宫。
　　身着明黄龙袍的年轻男子懒洋洋地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对面来人，笑道：“陆爱卿，朕知道夫人有才气，但朕恐怕不能为他开这个先河。”
　　那低头行礼的人道：“但臣以为，何承君此人……”他露出一个难以启齿的表情。
　　“此人如何？爱卿直言即可，朕不会怪罪。”
　　“陛下所赐，自然是极好的。不过臣与此人无话可说，他日日都缠着臣，臣着实厌烦他，如何管教都无用。”
　　“所以？”
　　天子下的成命，就是他自己，也不会收回。
　　陆镇渊的头更加低，语气却仍不卑不亢：“希望陛下能让他忙碌些，也就没有精力来烦臣了。”他露出嫌恶的表情。
　　东方瞻，也就是当今圣上，自然没有错过他的那副嫌恶烦恼的模样。
　　嗯，倒也行。既然答应你了事情，那以后可得好好给朕卖命。
　　他轻笑道：“好。何爱卿才华横溢，智多近妖，埋没了着实可惜，朕允了，让他明日就回翰林院罢。”
　　“陛下圣明。”
　　陆镇渊舒了一口气。
　　这几乎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撒谎，他担心自己会不会业务不熟练让皇帝看出来。虽然感情的事儿不好说，但欺君的罪名可大可小……
　　·
　　陆镇渊离开后，东方瞻对一旁沉默执着拂尘的高大男人缓缓开口：“林公公，陆爱卿所言，可确有其事？”
　　“回陛下，刘应昨日的确和咱家汇报过，陆将军和夫人大吵一架。陆将军还说，要不是陛下赐婚，他早就把何学士休了。”
　　“哦，这样啊。他们倒是……让朕想念朕的爱妃了。”
　　东方瞻静静地闭上眼，神色孤寂。
　　“可有她的消息？”
　　“……”
　　“一群废物！”
　　空荡荡的皇宫中，瓷器碎裂的声音回响了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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