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捷尔]墓中回忆录

　　回溯这些往事，不得不感叹上帝心机之深。我有一个不驯的母亲，给我罕见的、不敬神的名字，但我的命运仍在他手中。当我在这个逼仄的世界开始生活，死亡的脚步响在楼道里。妈妈死了，雷恩城诡异起火，世界一次次现出愁苦的面容，而我活下来。我体内那股神妄的力量不可遏制地苏醒，当我长大成人，它就以神圣之名，把我送往死地。

　　但至少，世界以苦难的方式向我开启。在我的童年，济贫院的庇佑和摧残犹如兄弟，我曾多么专注地凝望过它墙内朴实的景色。
　　历代的修士们不曾发现，济贫院是比修道院更理想的静修所 ，因为世人对后者更冷漠。坎佩尔城那座远比它辉煌的教堂，与他就像一桩不对等的婚姻。人们多么爱它，自春及冬的节日，杂沓的脚步在那里响起。济贫院则相反。如果你理解孤儿为何多半自卑，就明白这里是怎样被冷落着。它能让你对呼吸产生怀疑，我一度感到我或世界并不存在，二者必居其一，直到懂得孤独也是生活，且是这一生必须引以为命的方式。

　　（后来我遇到一个以剥夺五感为最大奥义的人，阿释密达，他认为那是人们赖以生存的要素，不，人们只是相信如此。）

　　但如果说我因此鲜有笑容，那是高估了神的旨意。我和同龄人一起玩打仗游戏。我身手敏捷，头脑也不笨，我们在巷子里左冲右突，喊“法兰克人已经占领高卢！”，或躲在街角自鸣得意，假装自己是个笑到最后的神射手。坎佩尔所有的树木和垃圾堆都做过我的制胜法宝。那时太阳照着我们，它对所有的幸福分文不取。
　　过后我才读出了其中的辛酸。当我思念我的伙伴时，惬意就中断了：他们的现在是否就是他们父辈的从前？现在那些人被贫穷鞭打着，流血流汗，以酩酊大醉来消除疲劳，又把这不幸的气息带进家中。他们过着怎样的日子。
　　上帝曾许诺天堂属于穷人，富人想进来，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这仅仅是一段关于科技史的叙述：上帝发明了小孔成像。

　　言归正传。我在坎佩尔长到十岁，那里是我的摇篮，它的世俗与美感出挑于布列塔尼：三层的民居，四层的塔楼，人们在窗台上种三色堇、银莲、覆盆子，春来秋去，花籽播撒在外墙的罅隙，房子变得像待嫁的女孩。从清晨到日落，制陶作坊霍霍生响，圆滚滚的陶罐，细长婀娜的花瓶……
　　我时常走在石板小路上看墙里人家，想象有朝一日我也融入其中。那些感人至深的生活，在我贫寒而孤独的童年里留下人类的美。

　　人间留住了我，但是大自然是我真正的老师。多少次，我跑到城外的小山坡上，和晚风坐在一起。那是失祜者的自由，在心神摇荡的夜，星空和山野的气息在你身旁，煤气灯的光彼此晕染，照亮这座富庶安宁的小镇。我在最暗的地方，欣赏最辉煌的景致。

　　夜晚是崇高的献礼，最初它让孩子怯场，现在却把整个世界呈现眼前：夜的美，树影萧飒生风，刀片般轻巧的蒿草亮出它暗银的背面，旱地的浪一波波接连到海上。风声透过胸腔打动了你，又向高空呼啸而去，直到大角星在地平线升起，呼唤它们在阳光下跳荡的灵魂。
　　那一刻，拉兹的风又在我耳边响起，它变得明亮，有如正午的阳光。更明亮的海水在熠熠闪烁，海的腹心，晃动如破碎的银镜。我忽然爱起那片乱石嶙峋的海岬，它是我的德尔斐，讲着青涩的谕言。我的想象变得澎湃，热忱满怀，思索那些远比我宏大的人生——我发现自己由衷地想要离开，去看海外面的海，遥远的大陆，没有见过的树木，那些不知其名的幸福。
　　像羽翼新丰的燕鸥，必要经历一段长途的流放，看过群山和瀚海，才能回到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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