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叶集

作者:Tseven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离歌


      离歌

      我再一次失望地看向你的眼睛。
      有束不知来处的光刺痛了我。我感到我的头顶被灼烧。那种炙热一直涌进我的胸口,使我呼吸困难、咽喉干涩。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而刻薄的观众已经走远。我还在期待什么?我期待你吗?
      8月22日 杜延:致一切伟大的魔法

      林望舒从我这里离开,是前天——也即4月9日——傍晚的事。我以前听说他从不在白天出来,这恐怕是少有的破例,我因此感到很荣幸。
      他来找我时风尘仆仆。我是从他袖口饱经旅途的灰尘看出的。他进门时也来不及掸,我的迎客地毯于是首先盼来两个沉重的鞋印。他摘了帽,问我:“温岩人呢?”我只得摇头。
      他曾或多或少共事过的人后来全都成了诗人。其中有他在辽东的病友罗远辙,他在海川的咨询师陶淘,以及他近年的助手——他更愿意称之为“合作者”的——温岩。最后一位温先生上次见我还是半年前,他告诉我他将去山中的疗养院居住一段时间,或许很久,然后永不在世间露面。我听说过林望舒的事,但知道的不多,那次温岩告诉我的使我对此人生出畏惧的心思。不过不能表现出来,他最后说。林望舒此人,一旦发现你有被攻破的可能,就会不顾一切、主动出击。“我不想也当诗人,我没有那种才能。您会逼疯我的。”我对他说。
      林望舒对此不置可否。他是个具有造物能力的魔术师,说好听点是善解人意,反之则可称其“白日做梦的狂徒”。他有时候把这个梦做得太多、太久,于是伤害到许多旁的人;而他自己也遭该种力量的腐蚀,变得远离尘嚣、听不清自我喃喃说出的话,即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这句形容是出自他自述:“我十八岁开始就没从梦中醒来过。陶医生帮过我,说真的,我好感激他,可我只能这样。如果他不相信,那种火就会自我的心中生出,熊熊燃烧;它代表我的愤怒,这种不被理解的怒火,自古以来就在所有孤独者心中保持呼吸,我只是将它放出的其中一人。我不能控制它。而知法者有罪,你们说。我该怎么办?我依然活着,把一切搞砸,我不想这样。可我甚至不能死。”说到这儿,他冲我笑了一下。即使我知道那是对着摄像机,我仍然感到不寒而栗。
      他说:“所以你来了,来杀了我。”

      杜延,我说,你不要再帮他了。
      这将是林望舒的最后一位活人助手,我知道她会在水箱中挣扎,在木柜中被切开,在电笼里化为青烟,再在观众席顶端接受聚光灯的加热,被观众顶礼膜拜。她从不反抗,对他崇拜的不行,于是也只会是最后一个牺牲品。
      我不懂我接到的指示为什么是等她赴死。难道这是某样注定的闭环,即使我怀疑,也必须扣上锁有命运之轮的宝箱?我的眼睛不允许我看到所有真相。可那是为什么?
      杜延又对我微笑。作为魔术师的女搭档,她着实不够漂亮,身材也不够棒。每次上台前,我都要仔细检查她的假发和胸衣垫子。我多少有点害羞,她却毫不介意。“助手也算是道具,要被他用来变化。别在意我。”她从来这样说。可又有哪个被邀请上台检查水箱、木柜和电笼的观众会去检查她的身体呢?他们只会使劲儿踩舞台地板,好试探试探那是不是什么活板门。这很古怪,观众把她当观赏用的人,她却只把自己当成物品。
      这时候她才会露出一点恼羞成怒的表情,不过很小心,她不会真的生气。“范先生,”她往往说,“这是我的表演观念,您没法儿动摇我。”
      好吧,这不是坏事。杜延也知道我不想当诗人,我的周文水平和八十年前一位郑姓童话作家的英文水平半斤八两:他连背字母表都会缺几个。而周语是我的母语,我不会其他任何文字。为什么林望舒有信心用他那“诗人狂热病”将我也变成他的白鼠,使我也能在文字迷宫中捕获一些有意义的东西呢?
      我曾经和杜延讨论过这个问题,虽然我俩最后什么结论也没得出。她总算知道我还有一个去海边流浪的梦,因为我自童年就总梦见寂寞的涛声。“范先生你或许也是浪漫的人,只是你不肯承认。”她有次这么说我。我便调笑说,我属于粗人中的大老粗、俗人中的《下里巴人》:倘若我会作诗,我大概也只会用七十个字,反反复复地叹息离愁。
      她说,范先生不是没有文化,我的名字是自己取的,既然叫“绮思”,就说明一定有富丽堂皇的心灵殿堂。我说借她吉言,若能转生成高级知识分子,定不负众望走上诗人航道。
      你瞧,多么忧伤的承诺!怎么会有人不明白个中深意?可换作当时的我,只当这是一场短暂且必将以悲剧告终的友谊,未来可以轻描淡写带过。

      林望舒告诉我,一切梦都是连贯的。“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因为它们本就是个闭环。”他说。
      用镜子倍增自身是谎言、也是诗句;用电笼倍增自身是悲剧、也是虚构的事情。但人们不知道,每当一个故事被编造出来,它所谈的虚妄的梦想便成了真实,因为世界本是来自于想象之中。
      而谁又可以替我们编织这个残酷美丽的幻梦现实?是魔术师?
      我未亲见杜延向林望舒乞求的温存。后者对活着的人类应该都没有兴趣,但他身边不会缺玩伴,大概是此人富有的神秘魅力使然。当然他也总对这些人若即若离,因为老话说的好,“你不给她,会挑起她更大的欲望”。她渴望他的注视,如同过去所有人,我都能猜到结局。杜延没有优秀到可以成为长久的女助手,但林望舒好歹留下她。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知道结局。他甚至知道我的出现,我们对于这种有预言能力的人,都要在合适的时候解决掉,不知算不算一种青史上的约定俗成。他看见我,好像并不惊讶,笑容也很轻松。
      他说记忆可以刻印在灵魂中,而一切被创造出来的都将成为永恒。您写过诗吗?他接着问我。我摇头,说自己大字不怎识,更不乐意听他嘲笑我是文盲。
      “那你宁可被我叫做土匪?”我不明白其义。林望舒咧开嘴,我读懂那笑容没有轻蔑之意,但仍感到不舒服。他说我和我的过往都很暴力,乃至他出生那天也是一样。“那只绿色的笔从天上划过,我好像突然站在土地上。一开始赤条条的,什么也不明白;逐渐地就知道我是谁、该去哪儿了,然后走动起来,做我的工作。”说到这儿,他抽了抽鼻头,眼眶有些发红。
      “可我梦到了那支笔。他本来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是谁、该去哪儿才造出的这个世界。我为什么该知道?”
      创造是一个永恒的套圈,所以一切都可以回答而又不能。我只能跟他讲,问题在不同情境下可能有不同的答案。他听后问我,那你不相信真理?我说,看你怎么定义它。在这儿,或许和“他”说的依旧不同。

      那么没什么是真的“真的”了。就像一个没有女人味的女人怀了孕,她痛苦地生下孩子后,又回去做魔术师助手的工作。我拿了她的手记,在后台观望,看杜延吃五颜六色的止痛药片,林望舒将透明的颗粒从小瓶子倒进袖口的暗袋。每一代的魔术师都要玩这些花招,他说,而他将终结这个世界的魔术,因为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天。
      同年炎热的春天他踏进我的房间,夕阳偕我酒红色的窗帘布一同见证他宣告温岩的出走,我知道从此一座山里多了一个对月长啸的野人。那不是适合扬帆的季节,且所有鸟都飞走了。
      于是舞台四周喷出灿烂的火花,我见证杜延的笑颜消融在白烟之中,好像她只是暂时离去,而不是同样壮丽的永久。怎么会有人最后带走的是微笑?我这时才怀念起她猫一样的脚步和他诡谲的提喻。林望舒将镜子摆在木柜四周,他终于选择将自己当成试刀木偶。闪电般的记忆打在我的眼中,耳边轰鸣如雷。我这才想起他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说温岩等人都喜欢开着红色的飞机远走,而不是像他一样独守绿色的房间。很多年前有一部电影关于这个故事,可除了他已经没有别人能想起,因此在走前他选择告诉我:如果他的脚步和他差不多同时踏入镜中,那么总会有一个、一个、再一个灵魂烙印上他的身影,而在不断的化身中,他终于可能摆脱创造的诅咒,从而获得永生。因为每个死亡的人都会复活,唯有舞台上的死亡是真正的死亡——换言之,所有出生的人都不是自由的,只有戏中人的出生才是自由心灵迈出的第一步。
      可他关上了木柜的门。究竟谁将从镜子里生发?一如我忘记了自己的外表,也无法从混浊的潮水中找到关于我生母的一丝线索。我只是重复编织我灰色的渔网、眺望远方同样灰色的天际,期待有一天那辆所谓红色的接驳车会来到我的面前,宣告我成为诗人的第一天。于是我便可以唱起关于离别的歌曲,即使我马上就会失去他们和她的悲剧情节:因为这首歌大概也是种虚构故事,那么总会有新的被创造出来的人替我补完结局。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离歌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6661351/5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