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风

　　县城大热楼盘里，一座临江的二层独栋别墅是叶颐的家。那时候江景房的概念还未普及，独具慧眼的叶母却一举定下这里。

　　从荒凉，到繁荣，也就两三年的时间。

　　一楼小阳台被叶母布置成法式风格的露天咖啡厅，时常独自坐在阳台前喝咖啡、看杂志。这几天叶颐经过小阳台时，看见那本卷起的时尚杂志总停留在某一页。

　　清晰的彩印纸上，展示出某奢侈品牌的一款经典钻石手链，风靡全球。细碎钻石镶成一圈，如蛇骨般顺滑，光彩璀璨。

　　叶颐暗自记下品牌，趁着周末，约上肖宝路打的去了市区。进了商场，才发觉此地经济萎靡，全无奢牌影子。陪肖宝路在电玩城消遣一天，晚上才回了家。

　　叶父叶若诚平时在县医院外科上班，下班后便会到自己在社区开的一家诊所里看诊。这天开车回家时，正碰上从出租车下来的叶颐。

　　天色已晚，叶颐难得如此。

　　问清缘由，叶若诚笑着抱住儿子的肩膀，携他一同进了家门。父子约定，明天周日一早开车到省会去逛大商场，偷偷买下钻石手链，给下周过生日的叶母一个惊喜。

　　叶颐回到二楼房间，左思右想，起床敲响了隔壁房门。

　　“进来。”

　　姐姐叶雪窝在藤制摇椅里，手指飞速按着九键，在小灵通上跟人发着短信。抬头瞥了叶颐一眼，问：“什么事？”

　　顶灯照在她崎岖不平的面部肌肉上，使原本普通的脸更靠近了丑陋，近乎一种残忍。

　　叶颐笔直站着，有些不知所措，手捏了捏长长睡裤。

　　他客气地开口：“姐，明天早上我和爸要去省会，给妈买生日礼物。你一起吧？”

　　叶雪看着他：“你俩早都决定了，是不是？”

　　叶颐说：“刚刚才计划的。”

　　叶雪又问：“爸爸怎么不来跟我说？”

　　“爸爸睡了。”

　　叶雪将头偏向一旁，不愿再看叶颐。

　　“我不去，你们去吧。”

　　叶颐沉默一会儿，说：“姐，我和爸想给妈买一条钻石手链。你出多少钱，我跟你一样。”

　　藤椅上，叶雪忽然起了身。

　　“叶颐，你在问我要钱？”

　　叶颐望向别处。“姐，这几年我的压岁钱……几乎都给你了。妈妈过生日，我想出一份心力，这也是我们共同的心意。出多少，你决定，其他钱的去向是你的自由，我永远不会过问。”

　　“出去！”

　　叶颐顺着叶雪手指的方向走出，轻轻带上了房门。

　　第二天醒来，叶颐在卧室门底下发现被塞进来的一个厚实信封。迎着窗口晨光，打开一数，整一万元。

　　·

　　比起遥不可及的钻石，青春期的女生更喜欢彩色而澄净的水晶，尽管大都是玻璃制品。

　　高二（13）班的女生比其他任何班级的女生对钻石更有一种执念，在多年以后。得益于陈丽丽曾在班里大肆宣传，极尽科普。

　　她自己拥有过一颗50分的钻石，在15岁生日那年。钻石镶嵌在铂金皇冠中心，是一条小而精致的项链。在离开省会来到小县城的前一天，她报复性偷走了母亲梳妆台上的一条钻石手链，据为己有。

　　手链上满满一圈钻石，每一颗都比自己那条项链上的更大、更闪。

　　当不再议论荆果，陈丽丽的存在感一夜之间变得微乎其微。课余时间，没有人再会拿着零食来到她座位旁边，笑嘻嘻跟她一起谈论八卦。当发现女生们的谈资转变为偶像剧里那些闪闪亮亮的饰品以后，陈丽丽傲然展示出了那一条昂贵的钻石手链——

　　“当然是真钻，有GIA证书的。GIA你们知道是啥不？”

　　“你们看卡扣这里面，有品牌钢印，看到没，英文字母。”

　　“18k的意思是含金量，足金是24k，你自己算算嘛。”

　　……

　　慕名而来观赏钻石手链的女生，开始在高二（13）班门口排队。那些艳羡的垂涎的目光，如养分一般滋养了陈丽丽的生命。

　　“不被关注的生命，就像在坐牢。”陈丽丽被黑哥搂在大腿上，受着无数小弟吹捧时想到。

　　这样的招摇刺痛着荆果眼睛。

　　卖烟给学生会纪律部的同级男生时，荆果多送了一支给他，叮嘱着，晚自习检查时撩开陈丽丽的左手衣袖。

　　荆果藏起眼神，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目睹全程。

　　学生会的人先很有礼貌地向讲台上的老师致意，经过允许后，走进来了一男一女，分别巡视全班。

　　那个男生走到陈丽丽面前，客气地说：“同学，请把袖口挽起来。”

　　陈丽丽满脸诧异，望了老师一眼。老师点一点头，让她配合。

　　陈丽丽纹丝不动。

　　男生叫来了同行的女生，女生上前直接将陈丽丽的校服袖子推至手肘处——那条被无数人参观过的钻石手链，第一次暴露在老师面前。

　　老师严厉的目光之下，陈丽丽不情不愿地解开了卡扣，将钻石手链放进了学生会的黑胶塑胶袋中。随着男生在记录本上写下班级、姓名、物品，教室里逐渐嘈杂。

　　陈丽丽瞪着收口袋的女生，低声说：“贵得很，别弄丢了，赔死你们。”

　　女生仿若未闻，和男生一起端正退出了教室。

　　·

　　学生会没收的物品，依例在每周五放学前由班主任在年级主任办公室领取。

　　这周放归宿假，周五下午只上两节课。第一节是赵红梅老师的英语课，课后陈丽丽紧跟在赵老师屁股后头到了她办公室，赵老师一通数落后，起身去了年级主任那里。

　　第二节是秃顶王老师的地理课。课中荆果举手，上了一趟厕所。

　　陈丽丽记着赵老师的话——“放学后自己来办公室拿，我放在右边没锁的抽屉里。”捱到放学第一个冲进过道尽头的教师办公室。

　　打开抽屉，翻来翻去，空空荡荡。

　　心一瞬坠到谷底——

　　拨通赵老师的电话，压住声音里的颤抖问：“班主任，手链您真的拿回来了吗？”

　　“你什么意思？我刚才去李主任办公室白挨一顿批了？”

　　“可我没有找到，右边抽屉里只有卷子啊笔啊这些。”

　　“我藏在卷子最下面。”

　　“找过了，没有。”

　　“见鬼了！自己再好好找找。”挂断电话。

　　随着其他老师的陆续进入，办公室里的她显得格格不入。陈丽丽不管不顾，在一众审视眼光里，将赵老师办公桌翻了个底朝天，仍旧一无所获。

　　十七年来，陈丽丽第一次觉得走投无路。

　　她大可以说是班主任搞丢了她的钻石手链，也可以说是学校的责任，没有尽到保管财物的义务。可这样一来事情闹大，她偷妈妈手链的行径也要被曝光，若是这所学校再待不下去，父母可能真的就要放弃她了。

　　父亲在外面有私生子。

　　母亲跟前夫有个新加坡留学的女儿。

　　换句话说，他们都有后路。

　　一个信念从陈丽丽心里疯狂升起——一定要找回钻石手链！

　　·

　　冲回教室。由于陈丽丽前脚刚走，后脚数学老师就进来发作业卷子，大部分同学还没离开，窸窸窣窣收拾书包的声音充满教室。

　　陈丽丽风风火火锁上教室前后门，摔门声惊动了同学们，纷纷不解地抬头看她。

　　陈丽丽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言辞简洁：

　　“我的首饰丢了，想看一看你们的书包和衣服，有没有拿错的。”

　　叶颐从嘈杂的人群里站起身来，几乎平视讲台上的陈丽丽，开口道：“你这样不好吧。”

　　陈丽丽不再将叶颐放在眼里，扫视全班，说：“我现在在这里不搜，待会儿出校门就让别的人来帮我搜。你们选吧。”

　　言下之意，大家都懂。女生们纵然极不情愿，依旧默默举起了书包放在课桌上。

　　文科班为数不多的男生里有人问一句：“男的你也搜？没人对你那些首饰有兴趣。”

　　陈丽丽说：“男的班长搜。”

　　叶颐还站着，感觉校服衣角被肖宝路扯了扯，听他小声规劝：“可别啊，得罪人啊。”

　　叶颐笑着说：“我不会搜。”

　　他目光平静，对视陈丽丽，平静之下是坚不可摧。

　　陈丽丽也铁了心，断定偷手链的人就在这个班里，或许是见财起意，或许是报仇报怨。

　　“我再说一遍，我的钻石手链是真的，在这个小地方能买一套小区里的房子，你们知道是什么概念吗？”

　　肖宝路嚎一声：“那你报警啊！”

　　陈丽丽笑了：“报警？好啊。警察抓出来是班里的某个人，那就让她坐牢去吧。你们觉得好吗？”

　　教室里不再有人说话。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是为了你们好。搜过了，我就认了，下周一送班里每个同学一张周杰伦的专辑。”

　　同学里一阵沸腾。

　　“真的？”“搜啊，快搜。”“说话算话啊。”

　　率先走到教室前门打开书包让陈丽丽搜的，就是急着去网吧打游戏的肖宝路。而后越来越多人排队让陈丽丽搜身搜书包，男生女生两不相让。

　　眼见着教室里人越来越少，陈丽丽依旧一无所得，荆果不再沉默，拎起书包离开了座位，向陈丽丽一步步走去。

　　经过叶颐身旁时，荆果故意一推他的手臂，斥一句：“让开。”

　　下一刻，叶颐清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他衣袖上滑落。左手极快往下一捞，接住了还没来得及落地的，冰凉凉硌着手心的——

　　那条钻石手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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