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

　　九月初，北平吹起风来，不大，但在天气里添了几分凉意。

　　婵早晨起来后鬼使神差地走去书桌前，打开了那只装信的抽屉。
　　清安离开已经二十日，目前只有他从火车上递出的两封信传来，她看看那本压着信的书，到底没动，很快又送上抽屉。

　　过了会儿孙妈来窗外叫她吃早餐，她放下书到厅里去。今早霄也在家吃饭，许是发现她脸色不好，问她：“昨夜没睡好吗？”

　　“做了个梦，醒得早。”
　　仍旧是那个像黑白电影的梦。
　　婵总觉得她的意识是想要提醒她某件事，所以最近才总让她做那个梦，可她梦不到后面，好像是不愿意再梦下去。她真矛盾。

　　见她没有要分享的意思，霄不再追问，只说：“保重好身体，不要生病。”

　　两人静静喝粥，不会儿孙妈进屋来，笑吟吟说：“小姐又有信来。”

　　婵放下勺子接信，只一眼便清楚这是清安的来信，他的字飘逸不失刚劲，是从小和他父亲学国画时留下的功底。信是从杭州寄的，显然是到家后寄出的。
　　婵捏着信封弯了弯唇角，笑意转瞬即逝。

　　霄和那天在饭店时一样，再度恍惚了一瞬，但这次他坚信那不是幻觉。他问婵：“谁的来信？昆明的朋友？”
　　他不知道谁会给婵寄信，但听孙妈的口吻，应该不止一次。

　　婵想了想，说：“叶清安。”

　　霄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不止一次，从许多师长口中都听到过，好像很久以前还在什么地方见过一面……
　　后一点他记不太清，就问婵：“你和他谈得来？怎么认识的？”

　　“他也学数学。”婵没有当场拆信，而是攥在手里，接着吃粥。

　　“听说脑袋很好用，转去数学系后谌伯伯一直在遗憾。”他口里的谌伯伯是指生物系的谌佶教授。

　　“丁先生也很喜欢他。”婵回应。

　　霄明显地觉察出婵待清安的不同，沉思会儿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婵沉默下来，直到碗里的粥用光才回答说：“也许再有十天就要分手的恋人关系。”
　　她说完便离座，留下霄兀自震惊。

　　婵与清安交往的事没人知道，也许会有人做此猜测，毕竟他们郎才女貌，但更多的人都认为婵不会接受任何人的追求，而婵的确也不许清安告诉旁人。
　　他们回北平前在重庆待了段时间，和一些师长叔伯等飞机，那段时间他们一起游览重庆，有人问起他们的关系，清安看她眼，然后有些无奈地说是追求与被追求的关系。

　　故而霄成了知道这事的第一人。
　　他愣在桌边，许久才走去屋外到婵的房门前，他想问婵她和清安的事——她才十八岁，还这样小，不应该随便跟人交往。然而他敲门的手举起后迟迟没能落下。

　　也许婵很孤独，他出国后，能有个人陪伴她更好……
　　霄的脑海里晃过这样的想法，终于垂下手。

　　其实早在一年前就有人劝说他出国留学，但那时婵还在念高中，他实在无法抛下婵，便留在本校的研究院。而今婵顺利考入绮和，环境与人都是她所熟悉的，他多少能放下些心。
　　他下定决心开学后要见一见清安，无论如何都应了解一下他。

　　婵并不在意霄的反应，她带着信回书桌前，拆开看。
　　清安在信里提起他母亲的病情，说短时间内反反复复，难说是好是坏，医生认为最好尽快安排手术，但母亲不愿，他决意说服母亲尝试。另又说些江南果实成熟的事，婵不感兴趣，只将写病情的几行反反复复看，末后将信折好，装进抽屉之中。

　　翌日婵又去颜先生那儿听唱片，谢知容还坐在她身旁，与她讨论马太时和上一次一样又说起闲话来：
　　“上次的话还没说完呢，我觉得学数学和学文学大不相同。数学家一百年都很难出几个，定理或者公式都太难，全凭天赋，学文学倒有可能留下些有价值的东西。我觉得你很有文学家的气质，之前罢课时你写的——”

　　婵原本在思考她的话，听到最后，看她眼，知容忙打住，才想起来这是属于婵的秘密。
　　想不到她也是知道纪诒月秘密的人，可还是想再多懂她一些。

　　“纪诒月，你比数学还难懂，但我还是想和你做朋友，”知容说着有点难过，“他日你可别忘了我。”

　　婵看着她，想起在昆明时的知容，最终轻声说了句：“不会。”
　　她的记忆力一向很好。

　　知容听见了，却以为是人声太杂，她听错了。

　　十号便至中秋，兄妹二人前一日便收到钟家的邀请，霄有意去，但婵不愿去。没有人能说服婵做她不愿做的事，霄无奈，中午时只身去钟家吃了顿饭，下午便赶回家。

　　孙妈做完晚餐便回城郊家里去，纪宅里只剩下婵与霄。
　　吃饭前两人先到堂屋拜了祖宗，那些原本摆在祠堂里的牌位战时曾在箱中待了九年，如今总算回到香炉前。

　　婵像小时候那样拜过，心中并无起伏，供拜完两人才单独拜父母，到这时她心底才有了丝动容。
　　她忽然想和清安讨论一些话，关于理性和感性，但转念想到的却是旁的事：他那里怎么样了？母亲是否同意了手术？中秋团圆饭是几人一起吃？中秋后就回北平吗？

　　她沉默不语，桌上饭菜的温度合宜，霄却觉得冷。
　　他还没有离家，但婵好像已经主动远离了他。

　　霄这些年始终觉得自己在隔着玻璃看婵，而此时此刻，他忽然分不清他们之间谁才是被罩在玻璃里的那个，似乎不是婵，而是他——婵用玻璃罩罩住了他。

　　婵到底怎么了？
　　这个困惑再次叩到霄心间。

　　-

　　中秋后一周，孙妈又笑呵呵拿着信封进院来，见婵坐在树荫下看书，扬声道：“小姐又有信来。”

　　婵顿了顿，接过信封看了看，上面仍是熟悉的笔迹，但她这回只看上眼便将信封还到孙妈手中：“您帮我收着吧。”

　　“不看吗？”孙妈诧异问。

　　“嗯。”
　　已经过了三十天，她不想再看他的信，除非今天他就能出现在她眼前。

　　孙妈实在费解，但霄曾和她说无论婵做什么都不要觉得她怪异，她只好依言将信收下。
　　下午婵回屋里练字去，她认为自己的字没有清安的好看，但实际上婵的字已是极好的了。昆明罢课期间曾有人见到张写得极漂亮的动员诗，虽后来寻不到了，但内容已教人背下来，只不清楚是哪位同学写的，知晓此事的人或许只有谢知容。

　　她写的是王维的诗，正写到“清泉石上流”的首字时就听见孙妈说门外有人来，需她出去见见。她特意等写完这字才放下笔，出门问孙妈：“是什么人？”

　　“哟，我哪儿认得？”孙妈笑说，“但瞧着是小姐的同龄人，模样很俊。”

　　婵带着她的想象出院去，高高的房脊下，穿着白色西装的青年冲她一笑。
　　叶清安从不会穿这样的衣服，夸张得像是要去教堂结婚。

　　“纪诒月，你真叫我好等。”
　　门外那人怨怪似的说，却笑着。他的笑和清安不同，看起来更像是北平前些日子的太阳，炙热无比，对婵而言是有些过的程度。

　　“快请我进屋坐坐，我今早刚到北平，见完爷爷就来拜访你，你可别太狠心，”他说着举起手里的东西，“我从香港带了礼物给你。”

　　婵神情淡淡：“我不用。”

　　“嘶——”贺明松呲牙，感到难办。
　　很显然，他也是婵的追求者，并且有可能是所有人里最夸张的那个。

　　他在昆明上过三年学，去年婵一入学他便对婵一见钟情，展开追求，但几乎没有成效。他亦是北平人，家中经商，早在北平还是北京时贺家就有了诸多产业，但他最有名的头衔并非贺家小少爷，而是“北平中学生冰球锦标赛冠军队主力”，因他总将这个头衔挂在嘴上，就连婵都是知晓此事的。
　　然这个头衔也是他自己冠的，甚至根本没有北平中学生冰球锦标赛这回事，他只是中学时在《体育周报》上了解到前几年有过一次大学冰球锦标赛，之后回家便求爷爷告奶奶。
　　再后来，他所在的中学于冬天跟隔壁中学合举办了一场小型双边冰球比赛，他在的中学胜，而他又是冰球队主力，所以就得了这个虚衔。

　　有人曾说贺明松蠢钝，竟拿十来年前的玩笑说事，但婵觉得这人聪明得很，正是因为他常说这些蠢话，与他交往的朋友才那样多，否则在世人眼中他当是个无法无天的小少爷。
　　何况这人还考上绮和地质系，谁又能说他是真蠢呢？

　　“就行行好吧，赏我一口水喝也行。”贺明松接着央求。

　　婵不欲与他纠缠，便将人请进院让孙妈倒茶给他。
　　她打算先行回屋，贺明松却眼疾手快起身，挡在她面前：“你就走啦？哪有这样待客的，不如看看我给你买的东西？”

　　“我说了不需要。”婵面无表情又说一遍，绕过他。

　　贺明松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对着她背影埋怨：“我真不懂你！你走吧，我喝完茶自己离开。”
　　倒有些反客为主的能耐。

　　婵果真停也没停，留下贺明松独自回屋去。贺明松在她身后挠了挠发，叹了声气，末后茶也不喝，直直出院去。
　　他不信。不信到了北平还有他追不到的人，一定有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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