幡动不止

　　叶鹤来拉进那两个王八蛋的客栈，虽说比不上寸土寸金瑞脑销金的京城第一大酒栈，但也是因菜品而名动四方的城南客行酒栈。它的老板还颇为考究地请了个书法家写了个“城南客行”门匾，大气地给它镶上了金丝边，显得更为高大上。
　　“哎——客官里面请！要先吃饭还是先住宿？”
　　他们衣着虽然看起来朴素，但是细看黑衣男子的衣袂边儿都绣了金丝蛟龙，举手投足间都是雍容华贵，料想这一群人必定非富即贵。店小二收敛起了自己的算盘小九九，立即眉开眼笑地上去迎客。
　　这时候蒲升的肚子竟是很不争气地响了起来，虽然声不大，但足以上呆在他身边的叶鹤来明重昇和刚刚凑过来的店小二听到。
　　“……哈哈、看来我的肚子更有想法些呢……”
　　蒲升挠了挠头，尴尬地抿嘴一笑。扭头对着叶鹤来就是一顿眨巴眨眼。
　　“哎呀，这你就来对地方了，我们城南客行啊！就以食闻名啊！无论清蒸红烧还是焖炖汆炒，我们都给您包妥帖咯，让您来了一次之后还想再吃下顿！”
　　在店小二地连哄带骗下，他们三个人最终还是坐在了饭桌上。蒲升还在激情洋溢地指着菜谱嚷嚷着都来一份。
　　“哎，对，我看这个麻辣子鸡就是顺眼，给你蒲爷爷来一份！”
　　“我看这个这个麻婆豆腐长得眉清目秀的，来一份！”
　　“哟，这个剁椒鱼头长得娇美多姿，上，上上！”
　　………
　　蒲升的话宛如扩大版魔咒，让叶鹤来头疼欲裂，让店小二眉开眼笑地记录下菜点。密密麻麻地记了一张单，叶鹤来忍不住呵斥一句。
　　“吃那么多，你是猪？”
　　蒲升兴尽地砸了砸嘴，“那就这么多了吧！”
　　“再加份糖醋里脊吧，都是辣的。”明重昇突然从嘴里蹦出这一句话，突然意识到缺了什么，语末再匆匆再次填上一句话，“我只是担心他吃不惯。”
　　“？”，蒲升怪异的目光在叶鹤来和明重昇二人之上巡视，最终停在了菜单上，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到，“我明白了，贴心小棉袄啊！”
　　菜陆陆续续上来了，炖的白嫩多汁的豆腐一用竹箸就能掐成两瓣，辣油一浇过后冒出的鲜香热气腾腾；鱼肉剔透晶莹，剁椒切的极碎，仿佛万红丛中几朵白似的等人采撷……。
　　“栖纵啊，我告诉你这个辣子啊……可是人间绝味，入口先是一股子醇厚的味儿，然后味蕾酥酥麻麻让你欲罢不能□□……”蒲升绘声绘色介绍时，还不忘在叶鹤来的饭碗里夹送他意中的饭菜。
　　叶鹤来被他说的无奈，只能攥起竹箸往嘴巴里送了个鱼肉。
　　蒲升说的味道并没有从他嘴巴里绽开，反而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吃了个软绵绵、什么味道都没有的东西。
　　是鬼的缘故吧，鬼可不对人界东西有这么敏感。叶鹤来不确定地打起了心里的鼓，最终还是接受了自己的想法，不动声色地将鱼肉咽了下去。
　　“尚可。”叶鹤来抿了抿唇，不好拂去蒲升的面子，最终吐出来这句话。
　　叶鹤来从来没有确切地尝过任何东西的滋味。所有东西的印象只存在他的印象之中。他也曾背着人偷偷尝试过人间的美食，但是都是那种什么味道都没有的无力感。阎江曾告诉他，鬼对这种东西一点也不敏感。他那时候只是秉持着半信半疑的心态，到现在，他现在已经全盘接受了这个特点。
　　鬼嘛，本就是阴不阴间的东西，能活着就是最大的恩赐。
　　蒲升听到这句话，宛如打了鸡血似的。继续往他饭碗里夹辣菜，直到一双竹箸打断了蒲升的“行进路线”。
　　“你怎么敢这么给他夹菜？！他不能吃辣你知不知道！”明重昇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俩，嗓音如同嘶吼一般出声。
　　当看见叶鹤来平淡如水的眼神之后，他宛如一只泄气的气球一样，收回了自己的手，宛如一只遭受重创的小兽，低声嗫嚅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和他真的太像了……我遏制不住我自己……师尊、不是，叶...鹤来哥哥……”
　　“这是有多像啊？都能闹出个这么大的动静了，”蒲升码齐了自己的竹箸继续夹着菜，只不过是把叶鹤来碗中的夹出来扔了。
　　“无妨，我没有忌口。”叶鹤来看不出什么波澜，只道这样劝慰他。
　　“……除了头发丝之外，你和他简直是一模一样。”明重昇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开始说自己的话，“在我生命中，他是最好的，他什么都愿意教我，在什么方面都对我好。”
　　“故人终究是故人，再怎么好也是一抔黄土，”叶鹤来不动声色地夹了块糖醋里脊入口，“别把太多思念记挂在别人心上。”
　　鱼肉都比这块肉好下咽，一点也不软绵绵的。
　　“……”明重昇看了许久叶鹤来，最终像是决定了什么大事，缓缓开口，“知道了。鹤来哥哥，下次我不会再犯了。”
　　这场闹剧在叶鹤来面不改色付了店家一大笔钱之后结束。要不是叶鹤来有钱，蒲升甚至能把他拨开来看看这个人有没有心疼钱的原则。
　　直到他们三个定了三个客房之后蒲升还在絮絮叨叨地和叶鹤来讲话。
　　“我他娘的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当鬼就这么有钱？我在人间的庙宇供奉的香火可不比你差啊。好吧，是该考虑转转道行了？”
　　“这倒不是，我只不过是行走三界之时要务过多，再加之人求过多，自然而然就多起来了。”
　　“是吗？那你什么时候考虑捐赠点给我天官蒲升一点？包你框框发大财行大运！”
　　“你是想让我信你如何和你一样穷？”
　　………
　　蒲升和叶鹤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而明重昇则漫不经心地跟在叶鹤来身边一句话也没说。只有他们偶尔提及到自己的，他才知唔着发几个单腔字音证明自己的存在。
　　“所以呢？真就打算侵入皇宫？闯入失败了等着你洗记忆？别傻了栖纵，你又不是阎殿，你怎么可能呢？”
　　“事出是因鬼界逾越，就算魂魄散尽也得给掰扯正，这个世道，不能再乱了。”
　　叶鹤来就像是一个一意孤行的孤蛾，执意地飞向了他认为的“正道”。没有人告诉他这个路有多坎坷，仿佛他一个人可以不怕痛地走下去。
　　“……”明重昇思绪被拉了回来，“崔清枭好歹也是一国之尊，他再打压我也知道什么对他有益。”
　　“他就是个狐狸，嘴上说着什么海晏河清，心思却全关系在他的苗苗上了。他一听说柳师父是扼杀他子嗣的罪魁祸首，他也能不过脑子的将教他师尊给弑了。”
　　“难不成，忘川水一开始的源头是柳黎英？”
　　“算是，又不算是。”明重昇遏制自己颤抖的语气，用尽可能地语气继续阐述他所知道的事情。
　　柳黎英和叶鹤来一样，一双凤眼，左尾末梢留有一颗痣。只不过叶鹤来的痣比较浅，而柳黎英的极为黑，像是被污染过的水一般。
　　那一年，柳黎英别院，风华正好，一师一徒坐梧桐树下对弈。而崔清枭因微服私访暂离京城三日。
　　“为什么这步会下恶手？希荣？”柳黎英远山眉紧锁，对少年好端端下的棋却突然给自己让步疑惑出声。
　　“……只是觉得师父如果多点疑惑会更有人情味。”明重昇大大咧咧屈肱枕在木栏上，嬉笑道。
　　明重昇喜欢和柳黎英一起下棋，因为风一吹，柳黎英的衣袍会卷起一缕檀香，极为养神。
　　“我可没教你如此胡来。”柳黎英手指修长有力，但只有右食指有层薄薄的茧。他将明重昇下的那颗不伦不类的黑子扔回棋盒里，“和你讨论天下要事呢，你究竟如何看法？”
　　“我胸无大志！脑子里装的都是师父和师哥，安安稳稳度过一生！”明重昇接过了话茬，只好按柳黎英的想法下着他那剑走偏锋的棋法。
　　“……”柳黎英身体颤栗了一下，无奈叹了口气，“你认为，偏安一隅就能得一席安寝？不。有我在的地方就是浩劫。”
　　明重昇愣了一下，把玩的黑子在他手指节上停留，大拇指轻轻摩挲光滑的棋面，局促不安地看向柳黎英。
　　“不然你以为涛云怎么死的？被我逼死的。不然你以为阿枭的诅咒哪里来的？是我带来的。”柳黎英像是被剥去了脊梁骨的洪水猛兽，颓然倚靠在木栏上。
　　“……怎么可能呢，师父这么温柔怎么可能是……”明重昇对柳黎英的话说的一愣一愣的，只能遵从本心地问了出口。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柳黎英掌抵在棋盘上，身躯凑到明重昇面前，把左半边脸上的痣递送到他面前。
　　“看到了吗，这是忘川水所封印的。这是涛云对我的诅咒，咒我不死不灭。但是它与崔氏有一种共鸣，导致阿枭一脉的血缘的叠续更加困难。”
　　“崔氏？他的祖上不会得罪了鬼界人物吧？”
　　“无法猜测。但是我已经尽我所能让他疏远我了。”
　　柳黎英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孤寂。曾经他也很喜欢那个小小的少年郎，黏在他身后软着腔嗓喊着师尊师尊，可如今为了他的一生，自己不得不选择这一条道路，无论是对谁，都好。
　　只不过他少了个师父罢了，九五至尊，想要什么没有。
　　他闭上了眼睛，整理情绪睁开眼后挪回了原来位置。
　　“好好学罢，为了他以后不走上歪道。”
　　“他满脑子的心系崔清枭，心系苍生。”明重昇颓然闭上了眼睛，“后来啊，你们也知道的，在人间，帝王才是真正的天。他安插的眼线就告诉了远在他乡的崔清枭，崔清枭连忙赶了回来。把他召入宫中，直到第十五天，我才知道了，师父因病逝世的消息。”
　　“他……他不是有忘川水的诅咒吗？”蒲升听的一愣一愣地，吃惊程度丝毫没有亚于当年的明重昇，“他不应该死不了吗？”
　　“那可未必。”叶鹤来挑了挑眉，开口说道，“崔清枭那一脉也有忘川水，他如果能灵活运用忘川水，倒也可能将忘川水抽出来。看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方子，是想把自己的忘川水诅咒灌输到柳黎英身上，而柳黎英也同意了这个徒弟的想法。但是好巧不巧，忘川水偏偏逆了流，全都灌输在崔清枭身上。然后柳黎英就破了咒，他身躯本就呆了几百年，一破就亡。”
　　“他太心软了，他遗愿都留下了照顾好崔清枭，还说是他亏欠他太多了。”明重昇缓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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