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造神明

作者:何处东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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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声之言


      夜幕从天上拉扯下来,城市亮起流光溢彩的霓虹。

      宫寻阙坐在落地窗边的真皮沙发上,翻动纸页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格外鲜明。

      那双一旦落笔签字就牵扯到上亿资金与千人生计的手,此刻并没有拿着企划案或是合同,而是捧着一本厚重的大部头著作,漆黑的精装封面反射出暗金色的意大利语——

      但丁·阿利盖利的《神圣的喜剧》。

      主人公但丁与心爱女子贝雅特丽齐在地上乐园重逢的那一篇章,被加了一枚金属书签,书页边缘微微泛皱,显然被反复阅读过很多遍了。

      当年被找回去后,他开始接受迟来的教育。最基本的就是半年内必须内熟练掌握三门以上的外语,包括那些艰难晦涩的古语和优美繁复的修辞。

      家庭教师每天都会鞭策他阅读大量的文学典籍,稍有懈怠就会遭到严苛的惩罚。

      讽刺的是,明明不久前他还不识数也不认字,连自己那个陌生的名字都不会写。蒙昧无知的野狗被急不可耐地教化,殊不知他的灵魂坚硬而又贫瘠,再丰足的雨水也濡湿不了荒原的一粒沙。

      除了这篇长诗。

      当他读到诗人穿过地狱,翻越七座炼狱山,和切慕倾心的圣女相遇时,胸中那片永恒冰封的冻土,终于出现了一丝裂隙。

      渴念这种东西就像冻土之下的岩浆,不管多努力地压制,总会有喷薄呼啸的那一刻。

      在某个无人知晓的黑夜,少年牙根咬出了血,可深潭似的乌黑瞳孔中,却翻涌起濒死困兽才有的锐芒。

      地狱算得了什么,炼狱山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能与她再度相见,无论要付出多大代价,他都能心甘情愿地承受。

      男人指尖无声落下,比油墨更加浓黑的影子,吞噬了意大利俗语写就的诗行——

      “转过来,贝雅特丽齐,转过你的圣洁明眸,看一看你那忠贞不二的人吧!他为了见你,跋山涉水,走了这么远的路!”

      指尖凝固不动了。

      仿佛读完这一句,男人便不愿意再往下读。

      书本被合上,重新归于占满一整面墙壁的乌木书架之中。

      眼前依旧是宽大得似是朝两边无限延伸的落地窗。窗外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如星海沉浮,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无端端地想:她还好吗?有开心一点吗?这时候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

      夏之荧洗完澡出来,满头长发随意散在后背。因为吹起来实在太费劲,发丝还凝结着一层潮气,但仍显出惊人的发量和长度,和纤细娇小的身躯不成正比。

      走路的时候,垂到脚踝的发梢随着脚步微微晃动,宛如有自我意志的古生物的尾巴。落在棉花糖的眼里,妥妥就是诱惑力十足的逗猫棒。

      “喵呜~”

      它蹦跶起来,两只山竹肥爪朝前一挠,可惜扑了个空。

      虽然有点小尴尬,但棉花糖还是决定当做无事发生,优雅地窜到猫爬架上,尾巴一甩,打瞌睡去了。

      夏之荧浅浅弯起嘴角,很快又用力抿紧。

      她的小猫没有心事,她有。

      今天,直到宫寻阙离开,她都没能对他传达出想说的话。

      她不敢开口,无论多想发出声音,理智却在告诫她不能。

      可是,那些没能倾吐的话语并不会随之消失,仍旧像猛烈摇晃汽水瓶后产生的泡沫,密密地拥堵在喉咙口。

      夏之荧头顶那根翘起来的头发,怏怏地耷拉了下来。

      她随手拿过放在床头的素描本,翻开一页空白,笔尖轻移,发出沙沙的声音。

      棉花糖睁开一只眼睛,好奇地观察她。

      这是夏之荧为数不多的爱好,或者说习惯,漫无目的地瞎涂瞎画的时候,内心也会逐渐变得宁静。

      画到一半的时候,笔尖忽然停下。

      夏之荧看着手中的彩铅和本子,觉得自己真是一个超级大笨蛋。

      虽然自己的声音不能被别人听见,但用纸笔交流总没问题吧?这种间接的方式,总不会对人再有什么影响了吧?

      不过,宫寻阙很忙,应该不会有空来玻璃宫了,自己得主动去找他。见到他后,自己也不能浪费他很多时间,只要能让他看到自己想对他说的话就行。

      夏之荧握紧拳头,小小敲了一下掌心,就这么拿定了主意。

      翌日一大早,孔义来了。

      夏之荧以为他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跟自己说,谁知他只是问自己好不好,过得开不开心。见自己点头,紧绷的表情才松弛下来。

      夏之荧心里有一丢丢奇怪。

      饶是她不谙世事,却也曾见过自己父亲、爷爷的特助整天跟在上司屁股后面,忙得日理万机的样子。

      孔义是宫寻阙的特助,照理说每天都有很多任务要完成。可现在却忙于帮自己送猫粮、猫砂,还特地过来一趟问自己好不好,好像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反倒变成了天大的要紧事。

      眼见孔义正要上车离开,她赶紧指了指车,示意能不能载自己一程。

      “玻璃宫里有为您配备的专职司机和轿车,您想去哪儿只要吩咐就好……”

      等等,孔义福至心灵,“难道您是想去见宫先生?”

      夏之荧用力点了点头。

      孔义忽然有了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为他那明明长了一张嘴偏在夏之荧面前就成了摆设的老板。

      “您请,我现在就陪您去。”

      孔义恨不得直接把车飚进任意门里,门一开他老板就黑压压地杵在那儿。

      “麻烦开快一点。”他催促司机道,“宫先生现在应该刚从前一个会上下来,离下一个会还有半小时。”

      “明白。”

      司机猛踩一脚油门,时速迅速飙升,车窗外风景都糊成一片。

      然后在两个红绿灯后停了下来。

      不过,玻璃宫虽然离宫氏集团亚太区的总部大楼很近,但两者画风却是天差地别。夏之荧一下车,就被反射着刺目白光的摩天大楼群强行侵占了视线,一时间只觉得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附近一带的CBD核心地块都是在宫先生的主导下竞得的,用来建造宫氏的亚太区总部。”孔义介绍道,“以前设在星洲,是宫先生坚持梯度转移,将投资重心放在国内。”

      因为是跟宫寻阙有关的事,夏之荧听得很认真。虽然没怎么听懂,但她还是希望对方再多说一点。

      “外界无一例外地认为,宫先生看中的是国内市场的消费潜力,毕竟商人无利而不往,但事实并不全是这样。”孔义语带敬意,“宫氏加码在华投资,意味着能创造大量就业机会,改善许多人和家庭的生计。”

      最后一句话,夏之荧听懂了。

      原来,宫先生虽然长得像坏人,但一直喜欢做好事,怪不得他会对素不相识的自己同样伸出援手。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最高的那幢摩天大楼,搭乘VIP专用电梯来到了董事长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您先在这儿等候片刻,我去向宫先生通报一声。”孔义道。

      夏之荧抱紧素描本,很乖地点点头。

      来到这儿后,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万一不当心弄出点动静,影响宫先生工作就不好了。

      休息区的沙发柔软舒适,可她莫名其妙地坐不安定。目光所及,一整层楼的装修都极致简约,本就宽阔的空间近乎空旷,只有墙上的挂钟陪着她,“滴滴答答”地走。

      夏之荧看了一眼时间,又看一眼,心知才过去两分钟,还是忍不住生出点挠人的小烦躁。

      秒针又走过一圈,耳边传来说话的声音。

      她抬起头,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推开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走了出来。宫寻阙个子最高,卓然殊众,她一眼就能看见。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高管们正要离开,冷不丁地瞥见不远处坐着一个打扮古怪的女孩,跟cosplay似的,一看就不是公司的人。

      奇怪啊,这里怎么可能出现闲杂人等?

      要知道,这一层平时基本只有副总裁级别的VP才有资格出入,事先还得发邮件向董秘办发邮件说明原由,申请批准后才能通过森严的门禁系统,怎么可能突然冒出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

      紧接着,更离奇的一幕发生了。

      宫寻阙那张严肃冷漠得跟无缝焊接的铁板似的脸上,竟然闪过一丝柔和的笑意,握着手杖快步朝女孩儿走了过去。

      宫董事长他老人家……被夺舍了?

      几个男人大眼瞪小眼,等电梯门一合上,他们再也憋不住,不约而同地张开口:

      “刚才你也看见了?”

      又不约而同地惊恐点头。

      “吓死我了。”一个高管心有余悸,“我差点以为营养师给我开的抗衰老剂有致.幻的副作用。”

      “……别神神叨叨的好么?”另一个高管揉着太阳穴,“怪不得我朋友推荐我去看的那个大师说我火旺低,要在冲南位挂一个桃木八卦镜。”

      孔义:“……”

      “孔特助,那女孩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我记得齐家大小姐当年出国前,追到这儿只为见董事长一面,可董事长连门都没让她进,直接派人把她送回去了……”

      这件事儿一度被传为奇谈,宫氏上下人尽皆知。

      要知道,那女生不仅家世显赫,娇美明艳,还是年少成名的天才画家,即使放在名媛圈也是最亮眼的存在。

      这样一位近乎完美的女神,愿意放下矜持主动告白,就算长着一颗石头心,恐怕也要心动了。

      只可惜宫寻阙的心比石头更硬。

      之后,圈子里开始冒出一些奇怪传闻。某位东南亚的老板大概听了进去,独辟蹊径地挑选了几个美若好女的年轻男孩儿,亲自送到宫寻阙的住所。

      没人知道当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那之后,那个老板撤走了在国内的全部生意,再也没敢踏进一步。

      外界终于确信,这位宫家家主的身上当真不存在阿喀琉斯之踵。冥河的水将他的灵魂也浸泡得冰冷坚硬,不分美丑,不辨男女,人类在他眼中都不过是毫无区别的灵长类而已。

      偏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现在却主动走向一个浑身漆黑的少女,悦色溢于言表,急切又小心,仿佛她是一抹海市蜃楼,瞬息即逝。

      难道石头心也有生出血肉的那一刻吗?

      “隐隐约约有听说董事长买……救下了夏家的二小姐,不会那女孩就是……”

      “孔特助,您是董事长身边的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啊?”

      “呵。”孔义面无表情地推了推眼镜。

      他能知道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罢了。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今后这种发生在老板身上的反常只会越来越频繁。

      甚至,不可预料,更无法控制。

      ***

      整层楼面又变得安静,只有中央空调喷气口持续呼呼发响。

      夏之荧抠着素描本的硬边,大概是太久没有和人交流,组织语言也变成了极其困难的事。明明觉得自己有话一定要和宫寻阙“说”,可真和他面对面了,她又不知道该如何落笔。

      “抱歉,我被手头的工作耽搁了一会儿,是不是让你等很久了?”宫寻阙问她。

      夏之荧摇摇头,是她心里觉得久,但其实一点儿也不久,秒针跑了三圈半而已。

      “孔义说你急着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夏之荧犹豫了一下,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自己根本就没什么事。没什么事还来打扰宫先生工作,他会生气吗?

      宫寻阙看着她,“你没什么事,还想来见我?”

      果然……生气了吧。夏之荧垂下头,攥紧袖口的荷叶边,指甲一下一下地抠着。

      生气也是理所应当。对宫先生这样的人而言,每分每秒都很宝贵,可自己却在这里浪费他的时间。

      沮丧的心情从发现自己难以成言时就在不停蔓延,现在终于彻底堵满了她单薄的胸膛。

      “以后想找我,随时都可以。”宫寻阙顿了顿,“不管有没有事。”

      夏之荧愣住了,宫先生在说什么呀?

      “或者,如果你需要我,无论我在哪里,都会立刻赶来。”

      话音刚落,只听“啪嗒”一声,素描本从夏之荧手中滑落。

      她弯下腰去捡,手指几次从封皮滑过,都没把本子捡起来。最后还是宫寻阙替她拾起,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尘,交还到她手中。

      雪白龙胆的清苦气息萦绕开来。

      夏之荧抖了下眼睫,为数不多的勇气忽然被抽离干净,哪怕有黑纱的隔档,也不敢抬起眼来看宫寻阙了。

      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好像遇见宫寻阙以来,他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从未听过的充满善意的言语。很简短,却又沉甸甸的叫她透不过气。

      喉咙口像喝了太多的碳酸饮料,又有点刺刺的痛,麻麻的痒。伴随而来的,是想要传达心情的冲动。

      夏之荧翻开素描本,一笔一画地写起字来。

      她以前只靠画画打发时光,也没什么写字的机会。如今写起来十分生疏,握笔姿势也有些僵硬,手指头笨笨地紧绷,用了十二分认真的力。

      写完,她举起素描本,担心自己身高不够,刚想踮起脚尖,宫寻阙却俯下身来,和她保持在同一高度。

      距离猝不及防地拉近,夏之荧又被雪白龙胆的苦香味包围。许是有些浓烈的缘故,她微微眩晕,抓着素描本的纤细手指下意识地蜷紧。

      “谢谢你救了我,还帮助了我很多。”

      宫寻阙念起了写在纸张上的话,听起来有一种淡漠的金属感,但又透出沉静的温柔。

      夏之荧的耳朵莫名有点发热,想捂住又腾不开手,她还得翻页呢。

      “你真是个……好人……?”

      宫寻阙的声线陡然变了调。

      夏之荧用力点点头,生怕他不理解,还指了指“好人”两个大字,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宫寻阙沉默了。

      夏之荧又写下一行字,递到他眼前。

      【我说的都是真话】

      “我知道。”

      【可你看上去有点不高兴】

      宫寻阙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他深知自己曾对她犯下不可原宥的重罪,也在反复告诫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赎罪,不可逾界。

      这份干净真诚的谢意,他根本没有资格接受。

      也,并不愿意。

      “我没有不高兴。”

      【真的吗?】

      问号被重重加粗。

      “真的。”

      【真的是真的吗?】

      宫寻阙温声道:“你愿意和我交流,我很欣慰。”

      夏之荧“唰唰唰”飞速勾勒几笔,一只小猫咪跃然纸上,朝宫寻阙露出一个可爱的笑脸。

      宫寻阙鸦睫略颤,“你还是很喜欢画画。”

      【画得不太好】

      夏之荧垂下眼帘,想起了那些被陶如玲撕碎的画,穿着高跟鞋的脚在上面泄愤似地踩了又踩,警告自己以后不准再画这么恶心的东西。

      “有喜欢的事情就尽情去做。”宫寻阙道,“现在的你是自由的。”

      默了默,“而且……我觉得你画得很好。”

      从过去到现在,一直。

      夏之荧握着笔的手紧了紧。

      又用冷感淡漠的声音和毫无起伏的声调,对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语。

      如果不是那缕雪白龙胆的清苦药香穿透黑纱,以十分强烈的存在感萦绕在她鼻端,她可能真的会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笔尖落上纸面,凝固不动了。

      比“谢谢”更深刻的词语是什么,她努力地想,眉头都微微蹙了起来。

      肚子里传来轻微的“咕咕”声。

      夏之荧这才意识到自己早上来得匆忙,连早餐都没吃。结果现在在宫寻阙面前,发出了和棉花糖想开罐罐时一样的声音。

      其实,她觉得肚子饿就会叫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但不知为何,还是微微窘迫起来。

      “忙到现在倒突然有点饿了。”宫寻阙道,“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用个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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