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生

　　小亭一别，阮沅便再也没有见过孟州。
　　只会在梦醒时分，模糊的想起少年郎的话
　　“你信我，这事有异，沅沅，等我查清楚，等我。”
　　阮沅偶尔闲暇时也会想起这句话，想想又觉得想笑，只怕国公和夫人比谁都期待自己真的姓阮，真的流淌着同样的血脉。
　　周国有民俗，兰月星辰，托以佳期，七月初七，民间流火，宫中则会灯火相观。而今年燕国皇子出使大周，满朝文武权臣，应邀进宫，贺祝两国往来。
　　阮沅接到侍女送来的衣饰时，心中有些惊诧。姜姜则是很高兴，觉得是国公和夫人终于想起这位没有血缘的女儿。
　　阮沅却不能如此安慰自己。
　　外国使者，自是要在他们人前表示出家庭和睦，仁善心慈。
　　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
　　她从前不爱脂粉，只觉得老气横秋，盖得整脸难受，可遭此一番变故早已不像从前那般好气色，只由着姜姜在脸上打整。
　　一番装饰，姜姜打量了许久，显然很是满意，阮沅却没有心情再看，只叫她快上马车。
　　国公府的车架，无一不精致，行至路中，除了有些许颠簸便不会有什么大动静。
　　阮沅轻轻撩起车帘一角，看着街道灯火憧憧，小童欢闹，良眷相依，幕间钟声响起，荡过帝都七十八坊，远远的追着暮光飘散。天边日落如炽火，像是话本里提到的人间陨落，烧得远山薄云一片火红。
　　若有铜镜，只怕也能看到自己眸中也是一片鲜红。
　　阮沅跟在国公和夫人身后，由着宫婢引入大殿。国公嫡女一副天真心性，虽是有过孩子的人，却仍挽着郭夫人又说又笑，一旁的国公威严的脸上也透露出笑意。
　　阮沅觉得心中木木的，端着闺秀的表情，一步一步走得端庄。一路上遇到许多人，有些面带不屑，有些眼神怜悯，无论是哪种，她都浅浅的带着笑意，不做变化。
　　行至殿上，郭夫人带着阮汐同一帮夫人交谈，阮沅深知这并不是她如今能参与的场合，静静的端坐在席位上，不出声响。
　　“阮沅，找你找得好苦，原是在这呀”
　　是个少女软糯的声音。
　　阮沅抬头，是陈侍郎家的女儿，陈菀桢。
　　“他们说今日会有新出点心，你等会可要多吃点。”
　　阮沅拉住在她身旁开始闲谈的宋菀桢，淡淡的说“菀桢，如今，怕是不宜和我交谈。”
　　陈菀桢愣了下，展开了笑颜
　　“我们从前便是如此，如今又怎样？”
　　“你既是阮沅，从前是，如今亦是。”
　　阮沅想借几分力，在脸上撑出一个不那么刻板的笑意，却发现那痛苦早就一点一点的将身体中的力气掏空殆尽。
　　“菀桢.......我”
　　宋菀桢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把锦袋放进她手里，说
　　“我看你消瘦了好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身体受罪，听到吗？”
　　“有什么能用得上我的，尽管传话。”
　　“..好，菀桢，怕是要开宴了。我瞧着林夫人都瞧你好几眼了。”
　　宋菀桢向着自家席位的方向看去，果然被母亲狠狠的剜了一眼，她面上显出无奈，只得起身向席位走去。
　　阮沅目送着她走后，便也看见郭夫人带着阮汐回到席位。
　　她还是第一次瞧见阮汐的正脸，面色红润，五官不算惊艳，却算清丽可人，阮汐感受到目光，便也扭头对上阮沅。
　　她目光中有不屑，有好奇，更多的是轻蔑。
　　阮沅便微微颔首，不去和她对视。就这样静坐许久，开宴了。
　　角声吹了二十四响，众臣俯身下拜，礼乐由远及近，是外宾被安置上座。
　　阮沅在姜姜搀扶下起身，只看见帝王右下侧安坐着一个玄衣青年，想必就是燕国皇子，她没那么多心思去想别事，只是饮着茶。
　　宴中官员起身吟诗，妇人交谈，一时间竟也热闹如同民间。阮沅遥遥的瞧见男宾那面，并没有孟州和阮泽。
　　阮泽一向不喜这样场合，不在倒也合理，可是孟州.....他是个颇有礼教的人，向来不会如此。阮沅心中泛起异样，不安如同浪潮般翻滚，搅得心神不宁，以至于郭夫人叫她名字时，也没听见。
　　“阮沅，陛下询话，为何不回？”
　　阮沅回过神来，缓缓起身下拜
　　“臣女神思游走，未曾听清，陛下恕罪。”
　　帝王慈眉善目，笑吟吟的说“这孩子一向懂礼，只是太过拘谨。”
　　“朕方才提到，国公家的女儿，才学双绝，今日良辰...”
　　阮沅垂着头，露出笑意
　　原来是这样呀
　　哪有什么彰显仁慈，哪有什么家庭和睦
　　不过，不过是想，
　　“不若今日，献舞一曲，给外使瞧瞧我们周国风范。”
　　阮沅轻盈的走出，缓缓下拜
　　“禀陛下，臣女...”
　　可座上的皇后却突然道
　　“陛下，可是七月佳期，不正是赏流火的好时节，舞姿再美，比起流火，还是稍逊一程”
　　谁知一向赞同皇后意向的帝王却是眉眼温和的反驳
　　“即是如此，便在她舞完一曲后，观赏便是。”
　　皇后神情僵了一分，却听殿上少女声音清亮
　　“嬢嬢，阮阮习此舞多时，不呈给贵客看，岂不可惜？”
　　皇后如水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当真确定？”
　　阮沅笑着道
　　“自是愿意的”
　　“只是臣女须得片刻更衣。”
　　她俯身两步，从殿中退下，由着侍女带着自己去衣饰间挑选。
　　从前的阮沅从不在这般场合献舞，她双亲娇惯，圣上怜惜，没有什么场合能叫得她上去。
　　可是如今她有什么选择呢？
　　“小姐，装饰好了。”
　　阮沅看着镜中的自己
　　杏眸柳眉，眼角稍翘，朱唇微启，凝得一幅好春光，她的相貌，从来都是这般为人夸赞的精绝。

　　“罢了。”
　　“小姐？”
　　“上殿吧，乐坊司，该奏乐了。”

　　孟州骑着快马赶到宫城时，城中流火飞溢，如同话本场景，映得沉寂天际如同璀璨画卷，守着宫门的侍卫盘问他许久，才终于让路通行
　　“劳烦孟公子了。”
　　孟州顾不得礼仪，只是急着朝殿中走，今年宫中大举流火，添加新奇，带着烟花一起绽放于虚空，交相辉映，美轮美奂。
　　然而就是这般嘈杂场景，孟州却听见一旁宫女小声闲谈
　　“刚才国公家假女儿那段舞当真好看，可惜了长得那么好却要....”
　　孟州停下问
　　“可惜什么？”
　　宫女匆忙行礼“孟公子....”
　　“我问你可惜什么？！”
　　宫女被突然发怒的孟州吓得不轻，颤颤巍巍的说
　　“可惜，可惜却要要嫁去燕国了......”
　　只怕是要过早的凋零了
　　小宫女很识相的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只听将宫城上空爆发出一阵比刚才更加热烈的声响
　　远空的烟花绽放出极致的美丽，于制高点悄然落下
　　孟州好像看到了阮沅
　　他心中愤恨到了极点，又催生出无力，
　　燕国皇室，是他一个外人都知道的复杂
　　那样艳若桃李的面容，化作毫无声息的枯骨
　　陨落了
　　晚了
　　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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