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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几日后,一个晴朗却干冷的午后。林晚音倚在临窗的炕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却半天没翻一页,只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发呆。
苏瑾禾正核对完一小箱绒线,抬头看见她百无聊赖的样子,便问:“美人可是闷了?要不奴婢陪您下一盘双陆棋?”
双陆棋是靠掷骰子决定棋子步数,目标把己方15枚棋子全部移出棋盘,跟飞行棋有点相似。
林晚音摇摇头,放下书,托着腮,声音有点懒洋洋的:“不想下棋。瑾禾,我嘴里没味儿,总想嚼点什么……可饽饽点心都吃腻了。”
旁边正在擦拭妆台铜镜的菖蒲闻言,眼睛一亮,插话道:“美人,要不让苏姑姑再做一次那个……那个奶茶?上回喝过,又香又滑,奴婢到现在还想着呢!”
穗禾也凑过来,满脸期待:“是啊是啊,姑姑,那奶茶可好喝了!比光喝茶有滋味多了!”
林晚音被她们说得也起了兴致,眼巴巴望向苏瑾禾:“瑾禾,我想喝那个。能再做一次吗?”
苏瑾禾看着三双亮晶晶的眼睛,笑了:“这有何难。只是咱们这儿没有正经红茶,上次用的决明子混贡眉,怕是不多了。奴婢去茶房看看,再寻些牛乳来。”
“快去快去!”林晚音立刻来了精神。
苏瑾禾先去小茶房,装茶叶的罐子果然见了底,只剩下些零碎贡眉。她想了想,又去后面存放杂物的小间,从一个旧箱笼里翻出小半包颜色较深、香气也浓些的陈年普洱——这还是原主不知哪年攒下的,一直没舍得喝。
牛乳倒是好办,份例里每日有定数,今日的还未用完。
她提着东西回到西偏殿明间时,不仅林晚音和菖蒲、穗禾在,连小禄子和小福子也探头探脑地站在门外廊下,脸上带着憨笑。
见苏瑾禾看过来,小禄子挠挠头:“姑姑,听说您要做那好喝的奶茶……奴才们也想瞧瞧,学个眼馋。”
苏瑾禾失笑:“进来吧,门口冷。待会儿若有多的,也给你们尝尝。”
两个小太监欢天喜地地进来,不敢坐,就挨在门边墙根站着。
小小的屋子顿时热闹起来。炭盆烧得旺,铜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苏瑾禾挽起袖子,先取出一把小铜铫,这是她前些日子特意从御膳房库房借来,用一点碎银打点,说林美人想煮药茶调理,暂借一段时日。
将那块普洱掰碎些许,投入铫中,在炭盆边慢慢烘烤,直到茶香被热气激发出来,带着陈年特有的醇厚。
“姑姑,这茶瞧着黑乎乎的,能好喝吗?”穗禾好奇地问。
“这是普洱,味道浓,正好配牛乳。”苏瑾禾边说,边将烘出香气的茶叶倒入另一把干净陶壶,冲入滚水,第一泡快速滤出不用,第二泡才闷上片刻,滤出浓酽红亮的茶汤。
另一边,小砂锅里,份例里的牛乳正被小火慢煮,边缘泛起细密的泡沫,浓郁的奶香弥漫开来。苏瑾禾将煮好的牛乳缓缓冲入盛着茶汤的大陶碗里,一边冲,一边用竹筷轻轻搅动。
奶白与茶褐交融,变成一种温暖的浅棕色。最后,她从一个小瓷罐里舀出少许黄糖——这是她之前用林美人份例里的冰糖,自己慢慢捣碎又略微炒过的,撒入碗中,再次搅拌均匀。
一股奇异的、融合了茶香、奶香和焦甜香的温暖气味,瞬间俘获了屋里所有人的嗅觉。
“好香啊!”林晚音忍不住从炕上下来,凑到桌边,眼睛发亮。
苏瑾禾将奶茶分倒入几个洁净的白瓷碗中,先奉给林晚音一碗,又给菖蒲、穗禾各一小碗,最后也给眼巴巴的小禄子、小福子倒了两碗底。
林晚音小心地吹了吹,抿了一口,眼睛幸福地眯起来:“嗯!比上回的还好喝!这个茶味更厚,配着牛乳,又滑又醇,一点也不涩。”
菖蒲也细细品味着,叹道:“姑姑真是巧手。一样的牛乳和茶,经您的手一调弄,就成了这般美味。”
穗禾喝得急,烫得直吸气,却舍不得停,含糊道:“好喝好喝!姑姑,您这手艺,要是宫外开个铺子,保准生意红火,客似云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苏瑾禾端着碗的手微微一顿。宫外开铺子……眼下自是瞎想。但在宫内呢?这种新奇又适口的东西,是不是也算一种小小的“资源”?
她看着屋里几人满足的神情,听着他们真心实意的夸赞,那个在内务府院子里萌生的模糊念头,忽然清晰了不少。
或许……真的可以试试?
·
又过了两日,苏瑾禾用新得的糯米粉和红豆沙,试着蒸了一小笼模样可爱的豆沙兔子包。
兔子耳朵用红豆点缀,虽简单,却憨态可掬。她特意多做了几个,用食盒装好,再次来到春和宫裕常在处。
“常在尝尝这个,奴婢胡乱做的,图个新鲜。”苏瑾禾打开食盒。
裕常在看着那白胖胖、顶着红豆耳朵的小兔子,先是一愣,随即噗嗤笑了:“哟,这可真有趣!”
她拈起一个,轻轻掰开,豆沙的甜香飘出,尝了一口,软糯香甜,不禁点头:“好吃!模样巧,味道也好。苏姑姑,你这心思手巧,真是没处找。”
两人喝着茶,吃着豆沙包,气氛融洽。苏瑾禾见裕常在心情好,便斟酌着开口:“常在过奖了。不瞒常在,奴婢今日来,一是谢您上次指点炭火之事,二来……也是心里有些想头,想再请教请教您。”
裕常在放下咬了一半的兔子包,拿起帕子擦了擦手,笑道:“姑姑但说无妨。”
苏瑾禾便将那日在内务府听到的闲话,以及自己试着做吃食颇受喜爱,甚至被穗禾玩笑说能开店的事,缓缓说了出来。
末了,她低声道:“奴婢就在想,宫里这么大,各位主子、宫人们,口味喜好各有不同。份例就那些,御膳房也难一一照顾周全。若是……若是有人会做些新鲜又不逾矩的吃食小点,会不会……也有人愿意用些小东西来换换口味?”
她又赶紧笑着补充:“不拘是银子,或是她们用不上、咱们用得着的小物件,比如好看的绣线,多余的绢花,甚至是些外头进来的、不太打眼的胭脂膏子?”
裕常在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沿,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
半晌,她才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压低了些:“苏姑姑,你是个聪明人,想到点子上去了。”
她示意苏瑾禾坐近些,“宫里明面上,自然严禁私相授受,更别说买卖。但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市。咱们这后宫,说白了,也是个缩在墙里的小世间。份例不够、不合心意的时候多了去了。位份高、得宠的,自然有娘家贴补,或皇上赏赐,或内务府巴结。可那些不得宠、位份也不高的,手里或许有点闲钱,或许有些用不着的物件,就想换点实在的、可心的东西。”
她顿了顿,继续道:“吃食,尤其是新奇好吃又不犯忌讳的零嘴小点,在宫里可是硬通货。深宫寂寞,口腹之欲有时比衣裳首饰更实在。你这手艺,我瞧着行。”
裕常在严肃地补充道:“不过,有几条要紧:第一,绝不能碰任何可能涉及毒害、相克的东西,安全最要紧;第二,量不能大,次数不能频,最好是‘偶得’、‘分润’,显得不刻意;第三,找的人要稳妥,最好是像上回说的,我那个在针工局的同乡,传递些小巧不易坏的吃食,或者口信,最是便宜。她人可靠,也认得些各宫不得志但手头不算太紧的宫女,甚至有些妃嫔身边的体己人。”
裕常在的眼光落在那个食盒上,笑容里多了点别样的意味:“比如你这豆沙兔子包,若让‘她’不经意间带一两个给某些人尝尝,再透出是景仁宫林美人身边的苏姑姑‘偶然多做,分着玩的’,若有人吃了喜欢,私下里递个话,想用点什么换些解解馋……这线,不就搭上了?”
“开始时别计较换多换少,重要的是搭上这条线,摸清些路数。”
苏瑾禾听得心头发热。裕常在的话,将她模糊的想法勾勒出了清晰的路径。安全、低调、小规模、通过可靠中间人……这确实是在宫规夹缝中生存交易的可能方式。
“多谢常在指点迷津!”苏瑾禾真心实意地道谢,“奴婢晓得轻重,定会小心行事,绝不给常在和那位姐姐添麻烦。”
裕常在摆摆手,又拈起一个豆沙包,笑眯眯道:“什么麻烦不麻烦,互相行个方便罢了。你这手艺,我也得了口福不是?”
·
从春和宫回来,苏瑾禾心中有了底,步伐也轻快许多。她一边琢磨着可以先试做哪些不易坏、又讨巧的小点心,一边往景仁宫西偏殿走。
刚进院子,却看见一个穿着淡绿色棉袄、身形略显单薄的小丫鬟,正拿着把比自己还高的大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庭院角落的落叶。
那丫鬟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见是苏瑾禾,慌忙停下动作,垂下头,小声叫了句:“苏姑姑。”
苏瑾禾认得她,是和林美人差不多同期入宫时分配来的小宫女,叫翠环。年纪比穗禾还小些,性子内向,不大说话,做事也算不上利落。
林晚音不是苛刻的主子,苏瑾禾也秉持着多教少罚的原则,但这翠环总是怯生生的,交代她做的事,能完成,却不出彩,久了便只让她做些洒扫、跑腿的粗活。在日益融洽的景仁宫西偏殿里,她像是个淡淡的影子,不太起眼。
“嗯,”苏瑾禾点点头,温和地问,“院子里冷,仔细别冻着。活计慢慢做,不着急。”
翠环低低应了一声“是”,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扫帚柄,嘴唇抿了抿,飞快地抬眼看了苏瑾禾一下,那眼神里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下头,继续慢慢扫起来。
苏瑾禾心下掠过一丝异样,但并未深究,径自回了屋。
她不知道的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丫鬟翠环,心里正乱成一团麻。
翠环是受了妍美人暗中指派,通过淑妃宫里的关系,塞进景仁宫的。
妍美人选秀时因容貌清冷、擅弹琴而得了美人位份,心里却一直忌惮同期入宫、因诗书更出众而同样被归为“清雅”一类的林晚音。
她总觉着林晚音那点书卷气会显得自己空有皮囊,又怕皇上某日真欣赏起才学来,自己便失了优势。表姐淑妃听了她的忧虑,只轻蔑一笑,说“区区一个无根无基的新人,也值得你如此?不就是选秀的时候就知道瞎表现吸引皇上争宠吗,放个人过去盯着便是,若她真有不安分,本宫自有办法拿捏。”
于是,翠环便来了。任务是留心林美人的言行,尤其是对皇上的态度,是否有争宠的迹象,以及她身边那个掌事姑姑的动向。
可翠环来了这几个月,看到的、听到的,跟她预想的全然不同。
没有对月伤怀,没有暗中打探皇上行踪,没有精心打扮期盼偶遇。林美人每日的生活,充实得近乎……平淡。
不是跟着苏姑姑弄吃的,就是看书练字,偶尔和宫女们说笑玩闹。苏姑姑更是把美人护得紧,变着法儿找理由不让美人去御花园、水边那些易生事端的地方,嘴里念叨的都是“保养身子”、“自在舒坦”。
前几日该递消息出去了。翠环憋了又憋,实在不知该禀报什么。说林美人今天吃了三块蛋挞?说苏姑姑新做了豆沙兔子包?说她们主仆其乐融融在研究怎么做奶茶?
这算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淑妃娘娘和妍美人怕不是会觉得她无能,或者……根本不信?
可这偏偏就是事实。景仁宫西偏殿,就像一潭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温水,没有波澜,没有算计,只有日复一日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平静与琐碎的快乐。
待得越久,翠环越觉得心里怪怪的。她看着穗禾、菖蒲跟着苏姑姑学东西,看着林美人毫无架子的笑脸,甚至看着小禄子他们偶尔也能得些新奇吃食的欢喜……再对比自己身上那冷冰冰的任务,只觉得无比煎熬。
她握着扫帚,看着苏瑾禾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又望了望那扇透着暖光和隐约笑语的窗户,第一次对自己的使命,产生了深深的迷茫和动摇。
该回去禀报吗?禀报这些……她们会信吗?
唉。
翠环叹了口气。
遥远的瑶华宫内,淑妃正轻轻抚弄着怀中雪白的拂林犬,听着心腹宫女芳儿的回禀,秀丽的眉头微微蹙起。
“景仁宫那边,还是没什么动静?林美人就终日躲在屋里吃喝玩乐?”
芳儿垂首:“派去的小丫头回话,确实如此。说是苏姑姑管得紧,林美人也似乎……乐在其中。”
淑妃表情古怪。
最后嗤笑一声,指尖点了点犬儿的额头:“倒是会享清福。也罢,一个胸无大志的木头美人,暂且不必费心。倒是她身边那个姑姑,听着是个会来事的……让底下人再留意些。至于妍妹妹那里,”她眼中掠过一丝不耐,“你去说一声,让她稍安勿躁,把人留着便是,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是。”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一声。淑妃望向窗外寒冷的天空,眼神幽深。这后宫,从来不是想躲就能永远躲开的地方。平静?那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容易被撕碎的假象罢了。
她可不信林美人费尽心机入了宫,能就这么恬淡的一直什么都不干。
不过是藏起锋芒罢了!
这个小美人的心机倒是更要她注意了。
免得哪天冷不丁的趁她不防备出了风头,就一举得宠攀上高枝,到时候她才要气死。
景仁宫西偏殿的暖意与奶茶香,似乎还飘不出那小小的庭院。而宫墙深深,蛰伏的暗影,从未真正远离。
苏瑾禾的“生意”刚刚萌芽,翠环的心正陷入挣扎,而林晚音的天真岁月,在这看似安稳的日常里,又能持续多久呢?
苏瑾禾点起油灯,铺开新的纸页。左边,写下“生存经营初步构想”;右边,则是“潜在风险与待观察事项”。她的笔尖稳健,目光清明。路要一步步走,坑要一个个填。炭火的问题解决了,新的生计有了方向。
窗外月色清冷,窗内灯火温黄。她吹熄灯,躺下时,最后一个念头是:明天,或许可以试着做点更容易存放的、甜而不腻的桂花糖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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