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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锋【五】
段无澜叫我滚。
我感恩戴德地便要滚出去,刚走两步,就听见他在背后泄愤似地喝了一大口汤。
我汗毛倒竖,脑子里闪过魏欢那天的话,心想这药“不会死,会醉”,或许是说,只会让段无澜昏过去一段时间。
毕竟他当时都猜到我是要拿药害段无澜,再怎么说当年段做鸣剑堂堂主那会儿,他同段也算是当过几个月邻居的。虽然不对付,倒也不至于下多狠的手。
于是我一边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一边去开门。门闩拉开后,门板却不像往常一般自动与门框错开,而是异样地纹丝不动。
我心中一沉,浮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反复推拉后,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门被锁了。还是从外面被锁上的。
我尚且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是脸白了白,转头道:“师父,门……”
我的话戛然而止。只因我回头看时,见段无澜半撑着脸歪在桌子上,头颅低垂,正压抑地喘着气。
而他自领口与长发之间露出的肌肤,在冷天里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变成了通透晶莹的粉色。
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段无澜熟了。
我站在门边死活挪不动步,一时想起小时候不务正业看的各种猎奇话本,生怕他下一秒就头上张角、臂膀生鳍,然后变成胡乱咬人的怪物。
段无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时,我用手扒着门,吓得几乎缩进了门框角落里;结果他站起来,竟被桌脚一绊,掀翻椅子倒在了地上。
巨响过后,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看着躺在地上的人,试探地喊:
“师父?”
“段无澜?”
他均未答话,仰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疑心他死了,纠结半晌还是走过去蹲下,将他扶起来。
我拍拍他的背:“段无澜?”
他闭着眼睛,双眉紧蹙,脸上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脸愈发白,衬得额前粘腻的头发漆黑,眼睫精致。若不是凶煞惯了,我兴许还当他是哪个体弱多病的美人。
段无澜是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的。
以至于我半托着他尝试给他喂点水时,吓得手一哆嗦,半杯水直接泼了他一脸。
他额角出现了显而易见的青筋,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睁眼看我时,眼中幽黑,是我从未见过的冷意。
我心中一缩,只觉得身子都软了。
“谁让你……”他声音哑得出奇,咳了两声,依然没什么改善:“谁让你给我下药的?”
我本想老实说,是我自己自愿的,没人教我。但是我低头看看他,不敢撒手,也不敢承认;两两对峙了几秒钟,他像认了输似地,扒着我的手自己坐起来,又说:
“你知道这是什么药吗?”
这个我会答:“不知道。”
段无澜也回了我三个字:“眼如丝。”
我正想问“眼如丝”是什么东西,他忽然又是一声闷哼,再懒得理我,盘腿坐好,淡淡的蓝色光芒自丹田散出,缓缓运向天灵。
我知道他这是在试图运功抵毒,便闭了嘴。却眼见着他领口与脖颈间的粉色团晕越爬越上,汗湿的头发也越来越多,湿漉漉地搭成一绺,垂在肩下。
后来他的气息也愈发紊乱,头脸与裸露的皮肤都成了淡淡的粉白色,豆点大的汗珠似雨落下。我实在没忍住,压着满心焦灼,又喊了句:“段无澜?”
他这次倒是理我了。眼皮微启,我见他眼白处也染了浅红,瞳仁发暗,眼光如两把冷刀般地朝我钉过来。
我以为他会骂我,但他只是平静地说:“滚。”
我突然有些难受。死死咬着嘴唇,手上还握着准备递给他的水。
我想,不论如何,这次确实是我做错了。可我原本也不是真想要害他的。
我只低头走神的这几秒功夫,段无澜又烦躁地“啧”了一声,一手拍在自己额前,半合着眼睛,冷声道:“还不走?”
我这边也被他闹得满肚子气,本想提着裙子来一句:“走就走”,起身起到一半却想起门打不开,当即脚步一僵,原地站了几秒,嗫嚅道:“……门被锁了。”
他正靠墙躺着,有气无力地问:“什么?”
我以为他没听清,又想这药或许伤了他六感。于是犹豫片刻,走到他身边蹲下来,复述道:“我说,门被人锁上了。”
他再次倒抽冷气,咬咬牙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额头上的手向下移,严实地盖住眼睛。我凑近了时,才发现他另一只落在我脚边的手,一直抓着地面,将冷硬的木板地抠出了带血的五个小坑。
我揪着袖子,五味杂陈地看着段无澜的惨状,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后来他忽然剧烈地咳了几下,我下意识地又凑过去,想拍拍他的背。他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脱了外衣,一件象牙白的里衫也被汗湿得紧紧贴着皮肤,我甫一碰到他的背,就被他吓人的体温烫得缩回手,怔道:“……段无澜?”
他却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忽然扼住我的手腕,将我拽近去,又翻身把我摁在墙上。
我只觉得忽然间天旋地转,周围的光影一暗,眼前便只剩下了近在咫尺的段无澜。
他吐息滚烫,咬着牙说:“宋冉。”
段无澜上一次连名带姓叫我大名,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上回是因为我确切地得知了我爹的死讯,趴在窗台上,一动不动地发了一上午呆。
那会儿段无澜倒是少有地没管我。直到后来我眼神空洞,拿起剑失心疯了似地破门而出,要冲出去找那帮万圣阁的鬼寻仇时;他才几步追上来,力不容挣地拽回我,将我抵在门板上,也是像现在这样,冷着脸说:“宋冉。”
只不过此刻与彼时相比,段无澜对我的情绪,明显多了无数恨意。
我知道他恨意的来源,也自认理亏。本想让他放开我好好说话,却发觉今天的段无澜,多少有些不正常。
我的一只手腕被他挣脱不动地拍在墙上,只能用另一只手去推他:“段……段无澜,你撒开我!”
可我每叫一次他的名字,就能明显感觉到,他握着我手腕的力道又重几分。
此时的他喘息紊乱且沉重,如一只嗅着猎物的狼,缓缓朝我迫近。
怎么看都像是……像是……
我心如擂鼓,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他低垂的长睫毛几乎扫上我的,呼出的鼻息在我鼻尖处凝了层水汽。
目光上移则是他深蹙的长眉,一双眼睛暗如寂夜,毫无鲜活;下移则见他薄削的嘴唇,被滚烫的体温烧得干枯,却柔软似春日早枯的梅。
至于为什么柔软?
因为段无澜这个疯子,下一秒就贴上了我的嘴唇。
我芳龄二十三,活了小半辈子,何等时候见过这种场面。
当即只觉得脑子里有根紧绷的弦,“啪”地一下,断了。
而且这段无澜处事乖张,人缘不好,估计也没亲过姑娘;一时含着我的唇,像是某种一直抑制在体内的冲动剪了个宣泄口,重重地碾着咬着。
我闭着眼睛拼命往后缩,却时不时地感觉正在啃我的不是段无澜,而是钱太华家里那条热情的狗。
可偶尔睁眼时,瞧见他大手捧着我的半边脸,鼻梁与我相贴,汗涔涔的额头上粘着的漆黑的发丝,近在咫尺的纠缠眉眼;竟觉得,被他扼住的手也好,企图推离他的手也好,都再使不上一分力气。
仿佛他是深藏的泥沼,而我是失足踩落进去的人,周围没有一块浮板、一块木头可供我自救。而他也终将拖下我,围困着我,与我一同沦陷。
这个想法像是沾染了段无澜滚烫的呼吸,也渐渐一同灼烧了起来。我脑子里像是咕噜噜地冒起了水汽,令我灵台起了一大片浓雾。意识模糊中隐约想起来,我好像也是吃了六天毒药的。
而我的手渐渐从抗拒他变成缠上他后颈时,段无澜忽然重重咬了我一下。
我心头一跳,觉到一阵稍冷的风穿过两张脸之间的缝隙。随后他竟然离开我,稍稍错开,低下头,发顶碰上我的脸颊。
他说:“宋冉。”
我和段无澜都有个臭毛病,无话可说时,就只会一遍一遍地叫对方名字。
我从未听过语气这样轻哑的段无澜。事到如此,我大概明白了“眼如丝”是个什么东西。他将头抵在我肩上,依旧一声声地喘着气;随后忽然抬头起身,向后趔趄几步,猛然撞在门边的长架子上。
而那个红木架子上边,摆着他的配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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