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半生诺【三国】

　　十二日午后，船到吴郡。

　　洛城一下船便感受到和会稽不一样的气流，吴郡的风土似乎更温润些，不像会稽多林木湿气。会稽的微风里有花草和泥土的芬香，吴郡则多了市井繁华。

　　鼓乐声又响起了，洛城听得头痛，她什么都不想管了，任由小荻搀扶着她下船、上车，跟随队伍驱车往孙府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在一个好像很宽广的地方，她听到四周有很多人在说话。嘈杂之中，有几句话清晰地传到她耳边——

　　“这会稽谢家的女儿真是好福气，咱们吴郡不知道有多少姑娘想嫁给孙权呢。”

　　“那也要孙权愿意才行，听说孙权为谢家姑娘犯了相思病，求着太夫人去提亲的。”

　　“怕是谢家有意安排吧，养在深闺的姑娘怎么会轻易让孙权瞧见？”

　　洛城一开始听还觉得新鲜，后面听这些人不明所以胡言乱语，索性捂住耳朵，闭目养神。

　　小荻问她，“姑娘可是累了？”

　　洛城摇摇头，“我只是，烦得很。”

　　“那姑娘就是紧张了。”小荻笑着给洛城整理一遍婚服，又一边安慰着她，“姑娘别听那些混账之言，他们都是妒忌起来嚼舌根罢了。”

　　洛城感慨道，“幸好带了你来。”

　　小荻又提醒她，“姑爷马上要过来带姑娘去青庐举行大礼了，姑娘可要好生忍耐着，熬过了这功夫，才能去歇着。”

　　洛城已经不想说话了，她真后悔嫁给孙权，光这舟车劳顿，就要生生把她累出病了。

　　黄昏时分，霞光满天，气氛一片祥和。

　　洛城由孙权掀去盖头，他们本就相识相知，加上在船上时孙权已经掀过一次，因此四目相对时并不像别的新人那样趁机打量对方，彼此只是眼中含笑，然后又心照不宣地垂下头。倒是四下的宾客，翘首看到洛城露出脸，纷纷交头私语起来，脸上无一都绽放着惊喜的光芒。洛城与孙权并肩跪坐在青庐之下，和满堂宾客一起，听着一位胡须花白的长者在堂上念颂词——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洛城昏昏欲睡，几次险些歪倒，都被孙权伸手扶住。

　　他在她旁边耳语，“再坚持一下，过一会儿就结束了。”

　　洛城则嘀咕着，“我后悔嫁给你……”

　　孙权闻之色变，将信将疑侧目望她。

　　之后两人又面对面跪坐，两位年长的仆妇端来水盆和手绢，示意他们洗手，行沃盥礼。洛城耐着性子，在水盆里哗啦两下，然后迅速地用手绢擦干，擦完后直接把手绢扔给了孙权。

　　仆妇们窃笑着离去，然后又换了另外两个仆妇过来服侍，她们一个捧着食盒，一个捧着餐具。孙权拿起筷子猛吃几口，洛城拿起另外一双筷子夹了一小块肉，心里盼着婚礼赶紧结束吧。

　　这道对席礼完毕后，又有仆妇拿来两半葫芦，看起来是一整只从中间被切开了，然后又用红线拴着。两半葫芦里都装满了酒，仆妇让他二人各自端起其中一半来喝，葫芦里的酒苦得洛城差点当场吐出来。两位仆妇却在一旁异口同声地说，“从今以后，二公子要和夫人永结同好、同甘共苦了。”

　　洛城留意到，孙权每一步都在故意拖延时间，她用眼神催促他，他却佯装看不见。

　　再然后，孙权慢悠悠解开她头上的红色缨绳，洛城被他气得睡意全无，屏气坐直看后面还有什么花样。

　　一位雍容尔雅的老夫人捧着一个匣子走来，她将匣子打开，二人看见里面有一把桃木梳子和一把系着彩带的剪刀，都不知这是何意，纷纷疑惑望向对方。

　　只见老夫人用梳子勾起孙权一缕头发，在手里攥住，又勾起洛城一缕头发，然后给他二人的头发打了个结。

　　孙权与洛城方知，这就是结发礼了，二人被这连于一体的瞬间所撼动，心意仿佛也跟头发一样连在一起，不约而同地牵起对方的手。

　　老夫人仰起和蔼的笑脸，拿起剪刀从头发打结的地方剪下来，两缕青丝徐徐落地，孙权与洛城握紧对方，看着老夫人把他们的头发和梳子一起装进匣子里。

　　婚礼终于结束了，洛城却不困了，孙权依然没有放开她的手。

　　昨天的这个时候，他们还坐船行驶在水面上，当时外面的天已黑透，船上星火点点，风平浪静，四下无人时，孙权曾经掀开她的盖头，偷偷亲吻了她一下。就是这一吻，让她一路心乱如麻。

　　老夫人一离开，孙权就凑上前来审问，“你方才说，你后悔嫁给我？”

　　洛城顾左右而言他，“你方才为什么故意拖延时间？”

　　孙权却懒散道，“我又不着急回房睡觉。”

　　“可是我着急回房睡觉。”

　　孙权张开嘴巴故作惊讶，“你说的是真的吗？”

　　洛城一听话里话外都不对劲，才发现自己头脑昏沉，落进孙权的陷阱里，她羞得脸红心跳，无法言语，便在孙权手上掐了一下，以作回敬。

　　亲友们都三三俩俩逐渐围过来说笑，其中有位年轻的夫人，左右手各牵着一男一女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她提醒孙权，若是累了就带洛城回房，孙权便扶洛城起来，向亲友作别。

　　人群里又走出一个稍高些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她一点儿都不怕生，扑到洛城跟前就娇声娇气地问，“你就是我二嫂嫂谢洛城吗？我二哥做梦时常喊你的名字呢。”

　　孙权忙弯腰把这小女孩支走，“涵衣，你二嫂嫂太累了，你先跟大嫂嫂去睡觉好不好？”

　　那位牵孩子的夫人听到这话，便吩咐身后一位红衣女子来把小妹妹领走。

　　洛城也弯下腰对这小妹妹说，“你先去睡觉，明天我去看你好不好？”

　　小妹妹很听话地眨着两只像葡萄一样的圆眼睛，挥手对洛城说，“那好吧，二嫂嫂再见。”

　　孙权牵着洛城离开青庐，沿着府中内院朝北走，洛城一路偷瞥他的侧脸，想着他做梦时喊她的名字，笑而不语。

　　经过一个青砖红瓦的院墙，孙权说，“这里是大哥跟大嫂住的地方。”

　　又往北走了四五十步，向右转个弯，洛城看到一道清雅别致的朱红色院门，院门朝南敞开着，院内烛光如炬。孙权在身后推着她的肩，缓缓来到院中，他说，“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劳累，烛光让洛城觉得喘不过气，孙权命人把该灭的灯都吹灭，又吩咐给卧房里开窗透气。

　　他想了一下说，“待会又要有人来房里找我们说笑了，不如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躲清净吧？”

　　洛城点头说好。

　　他们走出朱红色院门，又向北走去，不久洛城便闻到一阵淡淡的桃花香。

　　“你看，是不是和你谢府的花园一样？”

　　洛城仰头望去，只见一大片桃林尽在眼前，花朵还不够茂盛，枝干也还没长高，像是栽种不到一年的桃树。

　　洛城一下就明白了，转头看着孙权，“这是你按照谢府的样子建的花园？”

　　孙权看她笑得像夜空中的明月一般，情不自禁把手放在她脸上，“是的，夫人喜欢吗？”

　　洛城听他这样称呼自己，有些不适应，她昨天早上还是山阴谢府未出阁的姑娘呢。

　　她点头说喜欢，却无法启齿唤他为夫君。

　　孙权并不在意，他担心她着凉，便把她拥在怀里，小心地呵护着她。

　　“我怕你来之后会思念家乡，便建了这片花园，供你消遣。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桃花园里。”

　　洛城在他怀里呢喃着，“当然记得，当时你穿着承弟的衣服，还说以后要为我义不容辞。”

　　孙权苦笑道，“可是你却拒我于千里之外。”

　　洛城在他怀里紧闭双眼，用越来越小的声音说，“你以后不能再讨好别家姑娘，知不知道？”

　　孙权在她耳边答，“知道知道，孙权谨记夫人教诲。”

　　不多时，他听见洛城在他怀里呼吸悠长，已经睡着了。

　　想着她这两天舟车劳顿，孙权不忍叫醒她，便缓缓用另一只手勾到她的小腿，将她横抱起来。

　　小荻已在房里等候服侍，见孙权抱着姑娘走进来，忙走上前想帮忙。

　　孙权示意她别出声，又指了指床上的被褥。小荻于是把床上的被褥掀开，看着孙权把姑娘放上去。

　　孙权弯腰把洛城的鞋脱掉，给她盖好被子。又转身向小荻摆手，让她退下去歇息。

　　于是房里只有孙权和洛城两个人，孙权坐在床头，望着她的睡容出神。他非常想做点什么，但是怕把她弄醒，生生地克制住了。他这一年来不断想象过婚礼这天应该会有的种种惊喜，却疏忽了会稽山阴离吴郡吴县路途遥远，洛城可能会因为舟车劳顿而体力不支，他望着她在睡梦中恬静的睫毛，轻轻地笑了。

　　孙权捻脚捻手地脱去身上的婚服，缓缓在她身旁躺下，她的气息令他无比安心，不知不觉也被她引入梦乡。不过孙权舍不得睡，几次闭眼后又努力睁开，想看看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梦。

　　如果这是梦，那他又会像涵衣说的那样，在梦里呼唤洛城了。孙权靠在枕头上，一阵脸红。

　　几次睁眼发现她都睡在身旁，自己的手上还有她刚才堵气掐出的痕迹，确定这不是梦，孙权才放心地合上眼帘，听着洛城的呼吸节奏，意识渐渐模糊。

　　谢洛城却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她梦到自己在谢府的花园散步，有一个人和她牵手同行，枝头上的桃花落了他们一身，她一直没有认真去看身旁的人是谁。她随这个人一路走，竟然走到了船上，即将上船远去，她才发现这人原来是孙权。孙权望着她的脸问，“我要带你去吴郡了，你准备妥当了吗？”

　　洛城只是摇头。

　　孙权却说，“你放心，到了吴郡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洛城说，“我父亲说了，若我将来后悔，便让我回山阴再做回谢家的女儿。”

　　孙权抚摸着她的脸，一字一句说道，“我不会让你后悔，更不会让你回山阴。”

　　洛城一脸的质疑。

　　孙权起誓，“若我将来有负于你，便让我从此做一个孤家寡人，死无葬身之地。”

　　洛城伸手捂住他的嘴。

　　清晨梦醒时分，洛城还以为自己仍在山阴谢府，睁开眼却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卧房，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有些慌神。

　　孙权伸过臂膀环抱住她，“你醒啦？”

　　洛城想起来了，昨天是她与孙权的成婚之礼，她这是在吴郡。

　　她看了看枕边睡眼惺忪的孙权，又揉一揉自己的眼睛，“我记得昨天晚上我们在一个花园说话，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孙权用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下她的鼻梁，“后来你就在我怀里睡着了，睡得可香了，我只好把你抱回来。”

　　原来是这样，洛城回想着当时去花园的路线，距离好像不近呢，一路被孙权抱着回来居然都没醒，可见昨天是真的太疲惫了。

　　忽然，洛城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连忙问孙权，“有没有人看到你抱我回来？”

　　孙权挠着头回忆道，“外面的侍婢，还有你带过来的陪嫁侍女，她们都看到了啊。”

　　洛城听罢，涨红了脸，难为情地把脸藏进孙权怀里。

　　孙权抚摸亲吻着她的头发，柔声道，“羞什么，你可是我明媒正娶、大老远从会稽接过来的夫人。”

　　他的胸膛结实温暖，听他这样安抚着自己，洛城有种意乱情迷的朦胧感，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

　　“新婚之夜，我竟先行睡着，夫君——”洛城想说抱歉，却已经说不出口。

　　孙权忙拉住她的手问，“洛城，你刚才叫我什么？”

　　洛城对他认真眨了两下眼。

　　孙权还想赖床不起，外面的侍婢已经在门外喊他，“二公子，太夫人说，今日要去祭拜家庙，请二公子和夫人尽快准备。”

　　孙权蹙眉回应道，“好了知道了。”

　　又回过头对洛城温柔款款，“也罢，我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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