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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尘在玉琴
与嘉靖别后,云歌乘着马车,竟自回到夏府。夏言的宅邸,坐落在京城西郊,与水袖坊着实有段距离。云歌只觉得这路程今天格外的短,有些事情,还没琢磨透彻,就到了家门口。天色渐晚,远远地就看见李福儿提着灯笼像街口张望,看着马车过来,便急忙忙的走上来。云歌掀开帘子,忙问李福儿:“爹爹可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早回来了,等你等到这个时候,着急的很,叫我出来看看。我说小祖宗,你这一日是逛到哪里去了?”
云歌朝他摆摆手,似是不想提起。转而回头对李福儿说:“晚饭不用弄了,我在外头吃过了,只是有些事,想同爹爹商量。你不用等我,早些回去安置便是,给我留的门就行。
李福儿答应着,仍旧提着灯笼,送云歌去夏言住的东厢房。夏言看似从宫中回来很久了,用了饭,也换了家常的衣服,坐在书房的案几前,挥着青毫写字,夏府的大丫头吉云在研墨。见云歌进来,夏言并没有抬头。倒是吉云先开了口:“小公子回来了,厨房那头给你留了饭,快去吃些吧。”云歌摇摇头:“姨娘有心,在外头吃过了。有些话,想和爹爹说。”吉云笑了笑道:“那你们爷俩说,我去看看给老太太的药好了没。”
吉云出去后,夏言方才搁了笔,桌上一灯如豆,照着镇纸下的宣纸格外的苍白。云歌一看便知,那是给嘉靖写的青词,可能是初稿,还没来得及誊写。宫中都知道,嘉靖信奉道教,常在宫中祭祀太上老君。只是那些村野道是,并不十分工于词作。倒是夏言的青词,写得格外潇洒飘逸,令嘉靖大为赏识。
云歌随手拿起桌上的词作来看,只见那词句写得工整秀丽,刚要开口称赞,谁料却被夏言一把夺了去,“这些迂腐无理的词句,不看也罢。”云歌知道,爹爹心里并不是跟喜欢给嘉靖写这些青词,无奈这一阵子刚刚在宫中站稳了脚跟,唯有取悦圣心,才能一路平步青云。
“这一日,你是去哪了,不跟先生好生读书,尽知道出去胡闹。”夏言口气平静,不像是责备。
云歌咬着嘴唇,并不能和夏言说,是去还自己欠下的那个人情。只说家里呆的闷了,出去转转。夏言倒也没再这事上纠缠,抬眼问道:“进来的时候,不说有事和爹说。”
云歌这一会,倒不知道怎么开口。犹犹豫豫着,却还是要说的:“今儿在外头逛,碰到皇上了。”
夏言猛的一惊,“你说什么,碰到皇上了?你怎么知道,可是看错了?”
“不是,就是同皇上在外头吃茶,才耽搁了,这会才回来。”
夏言无论如何觉得不可思议,从嘉靖想要云歌进宫做伴读,到这会和云歌在外头吃茶,都觉得很是诧异 。
“皇上够同你讲什么了?”
“也没什么,大多是些家常话,只是……”
夏言抬起头来看云歌,往后的话,都猜出了一二分。
“皇上跟你说,想要你进宫给厚煜小王爷做伴读的事了?”
“嗯……”
夏言没说话,一只手轻轻的捋了捋胡子,他早料想,这事不会这么简单就了结的嘉靖不是那种什么话说说就算了的人,这一点,吕芳是早给过他提示的。
“爹,云歌并不知道这件事。想必爹并非是忘了这件事,爹不想和我提起,是不想我入宫为官吧。但是,皇上开口的事,自然不好推脱。再说,进宫做侍读,应该不是坏事。”
“你的意思是,你想答应这桩事?”
“不,云歌都听爹的。”
夏言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异常疲倦,这些天来,时时刻刻惦记着这遭事,他自然明白,推脱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就这么违心的把云哥送进宫里,实在心有不甘。
“算啦……”夏言摆摆手,“今儿别再说这事儿了,天不早了,爹也累了,你也早些安置吧。哦,对了,吉云在厨房那头给你炖了些补品,你气血虚,喝点有好处。”
云歌点点头:“爹也早些休息。”
转身离去之时,正值月上中天,一片凌乱的花影,摇曳的在长廊的月光中。自己房中仍旧点着灯,李福儿还没睡,相比仍然在等着自己。云歌哼着娘教的曲儿,任晚风吹散薄薄的衣袖。
春日里头的夜,比早些时候稍短了些。似乎还不待你睡着,遥远的天上就亮起了那一道天光。云歌早早就起来了,坐在后院的金鱼池旁,从书房中随便拿了一本书来读。太阳还没有出来,微微的有一些寒意在身上,但空气还是好的,新鲜得像是洗过了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他发现李福儿站在他的身后,这可是着实唬了他一跳。连忙把手中的书合上,翻身过去打他。李福儿嘿嘿的笑起来:“一大清早这是干嘛呢,也不说句话就知道打人,小小年纪脾气倒是见长。”
李福儿是云歌的发小,比云歌大那么两三岁,说起来和云歌也算是表亲,小时候死了娘,夏言便给收了过来,算是服侍云歌的。自小到大,这两个孩子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李福儿嘴上爱逗逗云歌,心里头是顶疼他的。
此时云歌正被他这话气的面色微红,把书仍在一旁抱怨道:“哪有你这样的,脚下头踩着风了?走去路来连个动静也没有,当真是要给你吓死。”李福儿嘴上也不饶:“哪有你这一大清早起来的,不知道心里瞎琢磨什么呢。你该不会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吧,就知道你人小鬼大,说说吧,哥哥帮你撮合撮合。”被他这么一说,云歌更气了,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一句正经。不过云歌也懒得和他理论,往石凳的一边坐了坐,示意李福儿也坐下来。这才和他说起了昨晚夏言提起的事。
李福儿打小在夏家长大,皇宫里的事也是一知半解,哪里知道其中的厉害,大大咧咧的说道:“这有什么呀,皇上招你进宫,那是看上咱云歌的才华了,哎,这是好事啊,愁什么愁?”
“我也觉得不是什么坏事,就是爹爹不大乐意。”
李福儿马上撇撇嘴:“姨夫那是官当大了,嫌皇上给你的品级小呢。不过说真的,到时候你若进了宫,我也跟着你去,有啥惦记的,有我在谁还欺负了你不成?”
云歌觉得和李福儿说这些和对牛弹琴没什么两样,他心眼大的快装下京城里头的护城河了。云歌沉默了一会,却听李福儿说道:“昨晚姨夫为这事上火了吧,我半夜里起来方便,看见姨夫屋里头的等还亮着,八成也是惦念这事呢。”
李福儿这头话音刚落,就看见远处夏言朝这边走了来,他连忙起身,规规矩矩的站到一边。夏言一走进才看出来,这是一夜没睡,面色灰暗,形容稍显憔悴。
“李福儿,你下去吧,我和云歌有话要说。”夏言这人点怪癖,看着他斯文儒雅,心里头却是极其清高,家里的奴才,宫里头的宦官,都是他极瞧不起的。夏家的小厮都十分惧怕他,若哪天赶上他心上不顺,拖出去毒打一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所以,就连李福儿这样能攀上亲戚的,在他面前都是服服帖帖的。
李福儿前脚一走,夏言就黑着一张脸对云歌说:“爹昨晚上都想好了,今儿就去面见皇上,这礼部右侍郎不当了,咱回乡下去,你也不必做那什么王爷伴读了,那大内禁苑,离得越远越好。”云歌没想到夏言这一夜不眠的打算会是这样的,真的就为了他不进宫,爹就要丢了十几年才熬上去的官职么,他实在不忍心。
“爹,云歌也不是没算计过,皇上要我去做,我就去好了。我不招惹那些宦官,更不会私结党派,我本本分分做我自己的事,也不图什么加官进爵,自然会远离那些是非与斗争。爹,你让云歌去就是。”
夏言深深地叹了口气:“云歌啊云歌,许多事,不是你自觉身正行端,就能远离泥淖……”此时的院落里,忽然安静下来,似乎早晨的鸟,也都一时间安静了下来,恍然间一声悠然的叹息,比一生都沉重。
农历四月二十三,云歌进宫,封太子侍读,官居正六品,月俸十石。受封的那一天,云歌算是真真正正看清楚身为皇帝的嘉靖,那时正是傍晚时分,他在太子房里教太子抄袭《庄子》的外篇,门外的太监忽然清亮的的喊了一嗓子“皇上驾到……”云歌猛然的抬起头,看见一个身材英武的男子,从那璀璨得刺眼中的夕阳中走来。他站起身来,从容的跪下去。还没等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就听头上传来一阵低沉的男声:不必多礼,起来吧。”虽然有御花园中的那一个照面,在水袖坊也说过话,但真真正正端详清楚天子的容貌,云歌还是头一回。嘉靖这人说不上英俊,但眉毛粗黑,鼻梁高挺,一张脸上棱角分明,不用说话,也觉得威武。云歌觉得嘉靖就是古书中说的有帝王相得人,不知是不是那身明黄色龙袍的硬衬,怎么看怎么觉得眼前这个人是上天注定的真命天子。
嘉靖脸上略带着笑意,并不怎么看云歌,心里头,却是觉得异常踏实。今后他来宫中当值,见面的机会定然少不了。忽然之间,不想什么事都急于一时,光阴美好,如上好的绸缎,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放在手中细细婆娑。
嘉靖信步走到厚煜的书桌前,厚煜从小由嘉靖带大,表面上,甚是惧怕兄长威严。这一会,正乖乖的站在书桌旁边,垂首敛眉。无意中,嘉靖瞥见书桌上放着的蝇头小楷,誊写的是庄子的《逍遥游》,一笔一划,清丽娟秀,甚是工整。嘉靖心里自然清楚,这不可能是厚煜的字迹,于是转头问云歌,《庄子》你也读么?只听你父亲说,你读了四书五经的。
云歌抬起头来看着嘉靖,嘴角微微的翘一翘,父亲不叫读这些书,就是自己喜欢,偷着拿来看的。
“哦?嘉靖扬扬眉毛,庄子讲养生之道,讲心生合一,是大学问,你父亲缘何不喜欢?”
“父亲更信孔孟学说,讲究理学道义。”
嘉靖笑笑,那你倒是觉得哪个更好,朕应该多读孔孟之道,还是应常老庄之术呢
云歌略微顿了顿,道:“云歌年纪尚幼,不敢妄自说教。只是臣以为,身为一朝天子,应胸怀天天,孔孟之道也好,老庄之术也罢,都应取其精华,去其粗鄙,任其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嘉靖听了云歌的话,难免心中一震,自打认识云歌以来,他的确有太多的惊喜带给自己。戏台子上,吟唱昆曲的云歌,茶楼中无端逗露心事的云歌,如今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的云歌,这些印象,都美丽得似乎失去了真实,如一场春风,撩动着嘉靖静水一般的心。他总是忍不住猜想,究竟什么样的形象,才是真真正正的夏云歌。
嘉靖是晚些时候回宫的,刚一走到乾清宫门口,便有宦官像嘉靖禀报,张太后在东暖阁等他半个时辰了,听说是想同嘉靖一起用膳。
嘉靖听了心里一阵恶寒,进宫八年来,他素来厌恶张太后。当年除掉杨廷和的时候,本想一并搬倒她的,不过一直念在张太后年岁已高,又是先皇遗孀,嘉靖并不太与他计较,表面上,仍旧装着一片和和气气的样子 。
东暖阁中,晚膳已经摆好了,张太后惨白着一张脸,坐在正位上。见嘉靖进来,脸上似乎勉强挤出了一丝自认为慈祥的笑意。近日来嘉靖心情好些,也得空应付,便笑道:“圣母皇太后怎么这晚过来了,有什么事叫内官过来说一声,儿子亲自去请您的安便是。”
“哎,我这老太婆一天闲得慌,也没什么正事,知道皇上今日里头是忙,也不得空过去我那头。就来瞧瞧你,还特地让御膳房那边做了两样江南那头的小点心,皇上常常,可是好吃不好吃?”
张太后忽然这般言语,让嘉靖心下一动,拿了一块点心放在嘴边,并没轻易接话。张太后径自说道,这样甜点,是先皇最喜爱的,当年他在的时候,哀家常常亲自做给他喝,昨日夜里哀家竟然梦见了他。
嘉靖一听这话,心里多了三分厌烦,嘴边的点心,竟有些味同嚼蜡。于是淡淡接了句:“太后梦到先皇什么了?”
“先皇在梦里对哀家说:“大明江山如今仰仗的都是皇上的才德,今后定将江河日上,国运恒昌啊!”
“先皇还在梦里头对哀家说,他最为惦记的,是皇上的子嗣。
嘉靖一听便恍然间明了了张太后今日的来历,道:”儿子如今年轻,子嗣问题,太后无需忧虑。”
“哀家也不是忧虑,就是人老了,爱瞎操心。皇上这半年,也有好些时日不曾尽皇后寝宫了吧,哀家知道,皇后脾气不好,有时对皇上多有得罪。不过,不管怎么说,她是你的结发之妻,在怎么说也比别家嫔妃要近些,每逢年节,还望皇上多去她那瞧瞧。你知道,这女人啊,在深宫里头,是寂寞啊。”
嘉靖如今的陈皇后,是张太后本家的侄女。当年嘉靖刚一入住大内,便在张太后和杨廷和的授意下,娶了陈氏。陈氏的样貌还算过得去,唯有脾气秉性,似是继承了张太后一般,特别的锋芒毕露。
嘉靖这晚心情不错,也不愿与张太后有什么正面冲突,便表面上敷衍道:“朕半年朝中的事情忙些,无奈疏远了皇后,过段时间,朕就去瞧他。”
张太后听罢,脸上流露出难得的笑意:“哀家与皇上,虽不是亲母子,但如今,倒是觉得皇上比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还要亲些。我这老太婆虽老了,但心里头也明白,皇上若觉得如玉(皇后小名)服侍的不够好,明个哀家亲自挑选几个好人家的女孩,给皇上填充后宫,以保我大明江山,世代香火兴旺。”
嘉靖听了心里很是明白,张太后今日这一番话,绝不是空穴来风。要么是陈氏在太后那嚼了舌根子,要么就是前天他出宫见了眉笙的事走漏了出去,不过嘉靖也不怎么在意。张太后现在对他来说,已不构成任何威胁。表面上的顺从,只是一时半会还不想背上不忠不义的罪名,朝中有一些老臣,还是张太后的党羽。更何况,除掉张太后这一伙人,时机还不到,嘉靖自然是要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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