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年少

　　阮念和班上同学一贯保持着亲切友好的关系，平时旁的同学有什么事相求，都是能帮则帮，因为一班和二班有三门课是同一个老师授课的，连带着，和隔壁班同学也有些交情。
　　“阮念同学，能给我讲讲这个题么？”这不，课间休息时，就有隔壁班的同学抱着本物理习题册跑过来问她。
　　阮念拿过习题册，看了看，咦道：“陈望同学，这个不是李老师说的那个超纲的题目么？”
　　“是啊，李天王说了，这道题咱们两个班，只有一个同学做出来了，就是你。”
　　理科一班二班的物理老师，年纪大了些，脾气比较暴躁，平时总提着个保温杯，同学们便给他取了个‘托塔李天王’的外号。
　　阮念谦虚笑笑，和他讲了讲自己的理解，陈望听完，琢磨了会，似懂非懂，就说自己回去再想想，不行再来请教。之后几日，陈望倒成了一班常客，苏若离等他走后，开玩笑说：“这陈同学肯定对阮念同学有意思，来的次数也太频繁些了吧。”
　　阮念不动如山：“同学之间，互相帮助而已。”
　　“是吗？”苏若离似笑非笑。
　　过了两日，陈望再来，问完问题，苏若离下巴搁在阮念肩膀处，对他说：“陈望同学，阮念同学这两天胃闹得厉害，可难受了，你说怎么办才好？”
　　陈望连忙问：“是胃疼吗？要不放学我去买点胃药，到时候给你送来。”
　　阮念哭笑不得，连连摆手：“没有的事，你别听她瞎说。”
　　陈望呆了呆，一时不知道该相信谁。
　　苏若离打哈哈：“可不是我瞎说么，阮念同学中午能吃三碗米饭，她哪里是胃疼，明明是吃饱了撑的。陈望同学，你是关心则乱了哟。”
　　陈望是个害羞腼腆的少年，见她打趣，抱着习题册，落荒而逃。
　　苏若离笑的死去活来：“这陈望同学，真是太可爱了。”
　　阮念羞愤，转身挠她，张牙舞爪。
　　林胤也笑的死去活来：“确实，陈望同学除了学习差点意思，长的也蛮可爱的，倒是和阮念同学般配。”
　　宋辞原本正在纸上划拉着什么，这时忽然开口：“是挺般配的。”
　　“哦，哪里般配了？”林胤双手抱胸。
　　“不是你说般配的么，”宋辞将手中的纸叠成飞机，扬眉，瞄准了一个方向，手腕来回晃动，却一直没有扔出。
　　苏若离眼珠子转了转，趁其不备，抢过他手上的纸飞机，想打开看看里面画了什么，宋辞急忙起身去夺，苏若离笑着跑开，宋辞跳过林胤，追了出去。
　　过了会，两个人走回来，宋辞一切如常，苏若离面上神色却有些不对劲。

　　数学第二阶段测试卷子发下来，阮念做错了两题，成绩还不错。
　　“你们考的怎么样？”
　　宋辞卷面上是半片红叉，考的几乎砸锅卖铁了，见她问起，直接将试卷一窝，扔进了桌肚。
　　“藏的这么快，没考及格么？”
　　“对啊，没考及格。”宋辞笑眯眯。
　　“牛啊，宋辞同学，没考及格还挺自豪，”苏若离偷笑，拍了拍同桌的肩膀：“阮念同学，要不你帮宋辞同学补补数学？”
　　“不成啊。”阮念说。
　　“不是你说的，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么，”苏若离拧眉，“难道说，宋辞同学还比不上陈望同学？”
　　“当然不是，”阮念苦恼：“主要是前两天，我自行车坏了，这几天都是坐车来的，要是放学后二十分钟内赶不到车站，坐上末班车，我就要走回家了。”
　　苏若离想到一个主意：“害，就这事，多简单呀，你帮宋辞同学补习，让他送你回家不就行了，反正你们家在一个方向。怎么样宋辞，没问题吧。”
　　少年转着笔：“我没意见。”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阮念怎好再拒绝，放学后，两人去了学习室，准备先从这次的数学试卷说起。她好说歹说，宋辞才极不情愿地拿出自己的试卷。
　　“考89么，不算差啊。”阮念坐他边上，瞄了一眼分数。
　　宋辞尴尬：“你……看错了。”6字出了头，不是89，而是69。
　　“额，那也还行，”阮念翻笔袋：“遮遮掩掩的，像个小娘们似的。”
　　宋辞怒：“你才小娘们！”
　　“我本来就是呀。”阮念笑。
　　她给他讲了错题的大概问题所在，再让他自己重做一遍，他做题的时候，她就在一旁做别的科目的作业。等他做毕，她开始检查，一道道看过，最后指着第二道大题问。
　　“这道题，为什么你解出来的是根号三？”
　　他拿笔敲脑袋解释，阮念手指点在试卷某处，说：“你做题喜欢省略步骤，又不太细心，这里，上一步的分母应该是21，到了下一步，你写成了24，原本的答案是根号六才对。”
　　她忽然想起，那一天，他说，懒人有懒福，这人，连做题都能偷懒，真是没救了。
　　阮念翻过新的一页草稿本，说：“从现在开始，每一个步骤都必须写下来，不能省略，仔细检查一下上下步骤，”她看了看腕表，“给你二十分钟。”
　　于是乎，原本计划的一个小时变成了一个半小时，等他们结束走出教室，天已经黑透，校园内亮起了路灯，除了上晚自习的高三，几乎没什么学生的影子了。
　　宋辞让阮念在校门口等他，去不远处的车棚取了单车，却不是上次她见到的那辆蓝色赛车。
　　“什么时候换的？”阮念想起陪她三年的自行车，估计快到退休的时候了，之前她妈妈说给她买辆新的，但她觉得自己那辆还能拯救一下，就说不用，打算等周末去修一修。
　　“就前两天，”宋辞跨上自行车，拍了拍后座，“上来吧。”
　　他的自行车后座装了软垫，坐上去甚至比她自个儿车坐垫还要舒服，少年微躬身，蹬着脚踏板，后背宽阔而可靠。
　　十月底的江南，街道旁种植的梧桐树已是半绿半黄了，其下是修剪整齐的绿化带，嫩绿、明黄，以及校服的黑白之色，都在秋夜的微风中渐渐温暖了起来。
　　她侧坐着，双手紧紧抓着宋辞校服的下沿松紧处，没过一会，少年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再往前，有段路不好走，你如果不想掉下去，我建议你手可以换个位置。”
　　阮念挪了挪身子，双手松开，略有拘束地放到他的腰部，刚落定，突然就是一个急刹车，她不由得往前冲去，撞上他的后背。
　　“怎么了怎么了？”她顾不得鼻尖的疼痛，连忙问。
　　少年双脚踮地，支撑着自行车，肩膀不停的耸动，好大一会，才止住，回头，路灯下，只看得清少年明亮的眸子，他说：“你可别再碰我腰了，我从小就怕痒。”
　　阮念莞尔：“我也不想的。”
　　他看她一眼，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身前，淡笑：“不用我做到位吧。”
　　阮念讪讪，伸出右手，与左手交叉在一起，紧了紧，说：“好了，出发。”
　　“gogogo。”宋辞吹了个口哨，重新踩起脚踏板。
　　她搂着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骨骼和肌肉的运转，忐忑地问：“宋辞同学，你累不累，我是不是很重”
　　少年哼哧：“阮念同学，你问的这个问题，很要命哎，我是应该回真话还是假话？”
　　阮念抿唇：“当然是真话。”
　　宋辞大声：“好吧，阮念同学，你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重，快累死我了。”
　　“你！”没有哪个女生愿意被人这样说，阮念佯怒，捏了几下他腹部软肉，嗔道：“要死啊。”
　　宋辞哪受得了，几乎要握不住把手，车子东晃西晃，好不容易控制住，狠狠吸一口气：“阮念同学，你想寻死也不用拉上我吧，咱们前面二十米处，可是有个大坑。”
　　阮念扬了扬拳头，示威道：“看你还敢不敢瞎说！再瞎说，有你好看！”
　　宋辞呵：“同学你年纪没多大，胆子倒不小。”
　　阮念轻笑，不回他，转而轻轻哼起了歌。
　　“There are so many stories of love,”
　　“You must have heard,”
　　“They said, The most beautiful love is like a lake,”
　　…………………………
　　“The distance across the ocean，”
　　“My love has melted in the air.”
　　…………………………
　　“起错调了，阮念同学。”
　　“要你管！”
　　“那要谁管？”
　　“反正不要你管！”
　　…………………………

　　一路斗嘴，到了小区门口，阮念跳下车，和宋辞说再见，他却喊住她：“之前在书店说的那本书，能不能借我看下？”
　　“《Love Letter》？”
　　“对。”
　　“书可以借你，不过，”阮念说：“你看完，要和我说下读后感。”
　　“读后感？”宋辞头大，“那还是算了吧，你是不知道，我从初中起，语文作文就没及格过。”
　　阮念笑弯了唇：“怪不得你来学理科。”
　　宋辞耸肩：“很抱歉，这你还真是猜错了。”
　　“哦，那是因为什么？”
　　宋辞学那天她的语气，昂着头：“凭什么告诉你？”
　　两人大眼瞪小眼，阮念拿他没办法，甩下一句‘行吧，明天带给你’就要回家，宋辞又喊住她，从书包中掏出一个盒子：“喏，这个给你。”
　　待她接过，他重新翻上自行车：“你借我书，我请你吃巧克力，国外带的，你不吃亏。”
　　“‘chocolat blanc et langue de chat’,白色恋人么。”她轻声念道，再抬头，那少年已经远去。

　　翌日，阮念信守承诺，带来了《Love Letter》。
　　宋辞对她抱了抱拳，说兄弟真够意思。阮念却捏着书不放手，说：“看完就还我啊，还有，不准损坏，不然唯你是问。”
　　宋辞捏着书的另一半：“我给你那么好吃的巧克力，足够换你的书了。”
　　“那不一样，反正你看完就还我。”继续对峙。
　　“成成成，”宋辞连连点头，拿过书，翻开扉页，发现上面除了阮念的签名，还有另外两行字。
　　你好吗？
　　我很好。
　　阮念的字迹工整秀气，字如其人，他迫不及待翻开第一页，才看到‘轮到博子上香了’这一行，前面的姑娘又转过身来：“别在学校看，要是被抓到了，会没收的。”
　　宋辞合上书，手在桌沿一按，往后靠去，一晃一晃：“呀，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
　　“听不听，不听还我好了。”阮念摊开手掌，神情严肃。
　　宋辞只好忍住看下去的欲望，收起小说，林胤这会儿从教室外走进来，说：“阿辞，外面有人找。”
　　“谁？”
　　林胤一脸诡异笑容：“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阮念趴在窗台上，探出脑袋，班级门口站了个姑娘，侧着身，正和宋辞说话，离得远了些，瞧不太清什么模样。
　　苏若离眯眯眼，拍她后背：“同桌，我发现了宋辞同学的一个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秘密？”阮念坐回到座位上：“能和我说吗？”
　　苏若离勾勾手，在她耳边说：“其实，宋辞同学，有喜欢的姑娘了。”
　　“喜欢的姑娘？”阮念想起少年先前的话：“是在美国的？”
　　“美国？nonono，怎么又和美国扯上关系了。”
　　“难道是现在来找他的这个女生？”
　　“她？我看还是算了吧。”苏若离似有不屑。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阮念一语双关。
　　“知道啊，”苏若离卖起了关子：“不过具体是谁，我不能说，这个得留给他自己揭晓。”
　　阮念被她吊足了胃口，不惜拿出宋辞给她的巧克力来贿赂她，又以不说以后不给她抄作业威胁，她却是软硬不吃，怎么也不肯松口。
　　苏若离看同桌眼巴巴的样子，笑了：“阮念同学，你这么关心他喜欢谁干嘛，喔，莫非，你……”
　　阮念连忙截断她：“我就八卦一下不行么？”
　　苏若离笑容暧昧：“真的只是这么简单吗？”
　　阮念脸颊微红，别过脑袋，不再理她。
　　不知道那姑娘和宋辞说了什么，直到打了上课铃，他才回来，放学后，两人照旧去了自习室，补习后一起回家。
　　秋意渐深，起了冷风，阮念打了个喷嚏，刚走出教学楼，蓦然间听到有人喊宋辞的名字，她吸吸鼻子，望向声源处，一个漂亮的姑娘。宋辞看到那姑娘，却揉了揉眉心，隐约无奈：“章译之同学，不是说了别来找我了么？”
　　“章译之，”阮念听到这三个字，算是知道这人是谁了。早前高三年级的学生们闲着无聊，弄出个校花排行榜来，从高一到高三，都有上榜的，而章译之，便是这新进一届的探花，半数男生的梦中情人。
　　她在这里等宋辞，傻子都知道因为什么，阮念觉得此情此景下，自己颇有电灯泡的嫌疑，就说：“我先回去了，你们慢聊哈。”
　　宋辞拉住她：“你要走回去么，晚上多不安全。帮我看着车子，给我五分钟。”又叮嘱道：“你可别想丢下我一个人开溜。”
　　阮念左顾右盼：“好人还真是难做啊。”
　　宋辞松手，笑：“好人，你是么？”
　　他将章译之带远了些，饶是阮念耳力不错，也没能听清两人在说什么，只是偶尔他会转头往这边看，好像真怕她跑了似的。说五分钟，还真就五分钟，一秒都不多耽搁，将章同学打发走了。
　　回去的路上，阮念踌躇了会，还是问了他：“宋辞同学，你和章同学？”
　　宋辞说：“她是阿胤初中同学，之前和阿胤一起出去玩时见过几次，不算熟。”
　　“她喜欢你。”阮念简言意骇。
　　宋辞嘁：“个孩子，才多大，知道什么叫喜欢么？”
　　“喜欢就是喜欢，”阮念歪歪头，有些天真的模样，想起他的态度，说：“可是，看起来，你好像，并不大待见她。”
　　“我对她，没感觉，”宋辞学着她的断句：“所以，没办法。”
　　阮念微笑不语，突然想起前些天，他为了帮她解围，和顾云泽说的那句喜欢她。她自然是不信的，但是真的很想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以及苏若离口中他喜欢的那个姑娘，究竟是谁。
　　半响，她好奇开口：“你刚才怎么和她说的？”
　　“想知道？偏不告诉你。”
　　阮念心想我还治不了你了，故技重施，捏他腹部软肉，宋辞没法反抗，只好说：“我告诉她，我爸不给我早恋。”
　　“真的？”
　　“我骗她的，”又到了那一段难骑的路，宋辞握紧了车把手，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行车行进方向，说：“我爸要是真管我就好了，他平时生意那么忙，哪有时间操心我。”
　　“又骗人，真是的，那之前呢？”
　　“之前啊，”宋辞的语气变了变，“我和她说，我外婆去世了，没心情说这个。”
　　阮念傻眼：“这也能乱说嘛。”
　　宋辞放慢了车速，嗓音有些低沉：“我倒情愿是我瞎说的。”
　　阮念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不是故意……”
　　“没关系。”
　　“宋辞同学，你不如直接和她说，骗人毕竟不能解决问题。”
　　“我说了啊，可是一点用都没有，说真的，你们女孩子，真的很难搞哎。”少年轻叹，有些无可奈何。
　　阮念的指腹触碰到他校服里衬衣的纽扣，来回转了几圈：“狼来了的故事谁不知道，你老是骗她，她信你才怪。”
　　“可是，”宋辞目视前方，声音清朗，他说：“阮念同学，我骗谁，也不会骗你。”
　　夜空中是漫天闪烁的星辰，晚风轻拂，月色星光在她的青丝间流淌。她看着他的后背，许久，才嘟哝开口：“上一回在鬼屋，你才骗我说你害怕的。”
　　宋辞讪笑：“那不是和你开玩笑么，玩笑和谎话你要分清楚。”

　　多年之后，阮念回想起，她和宋辞一起度过的那些年少时光，记的最清楚的，不过两句话。那是十六岁的她，听过最动听的，好似承诺一般的话语。
　　他说，你可别想丢下我，还有，阮念，我骗谁，也不会骗你。
　　后来，她四顾茫然，再也寻不到他的身影，她想，你个王八蛋，我不丢下你，你倒也别丢下我啊。
　　这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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