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锦夏灼华年

　　恍恍惚惚的回了灵暖阁，手臂处还有些隐隐作痛。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鸦。烟水茫茫间，苏白一身素衣倚在碧水池边，手中持了酒壶，却并不喝，只独自望着波平如镜的湖面，显得几分凄清，几分孤独。
　　夜色渐如墨染，残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那个情景，令人熟悉的有些头痛。
　　“苏白，”我走近他，轻语唤道，仿佛声音大些，他就会消失不见。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几缕碎发落下，被风扬起。脖领的衣衫松松垮垮的半敞着，露出白皙如玉的胸膛。月光荡在那双深深深深的眼眸中，尤如破碎的寒星。见到是我，他淡淡勾起一个笑。明明是那样一个沉静如水清朗如辉的少年，那一瞬竟极尽妖魅。而于我，却偏偏像是看了几世几生般。
　　我不禁又是一阵恍惚，却不愿深想，伸手取过他的酒壶：“藏了什么好东西，闻着这般香甜。”说着仰头抿了两口，却是出乎意料的绵甜清澈，不自觉便要多尝些。酒近唇边，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挡住。只见苏白皱了眉严肃的将我望着，大抵是在劝我莫要贪杯。
　　我顿时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好笑，呵呵乐道：“小白总是这么个样，不近人情的很。”
　　不想他的手狠狠地抖了抖，眼中瞬间有什么在破碎，一点点烟消云散后，又慢慢汇到一起，垂眸平静的看向我：“我是怕姑娘贪杯，醉酒总是伤身的，”说着拧着眉瞧了瞧我的手臂，“何况你受了伤。”
　　“伤？不碍。只是吃了教训。这天上的物什大抵只能远观的，那么美的凤凰花，偏偏生的奇怪。”想起那红似火美如妖却能致死的花，我就后怕的很。
　　“姑娘去了离朱宫？”
　　“嗯。不成想那梓桑是堂堂火神。你真真不够意思，竟从未向我提点过。不知我是不是已经将他得罪了。”我执起酒壶又酌了几口：“哦，还遇到了个来给汐夜说媒的风流神仙。”
　　“风神来替城主说媒？”苏白反应了许久，才喃喃问了这样一句。也难得他还能对的上号。
　　“嗯。听说天帝发了话的。”我越发眷恋那幽幽桂花香，便又多喝了几口。
　　“天帝？”他愕然，“原是如此……”深如寒潭的双目一点一点暗下去。
　　“城主的婚姻大事让不少人操心吧。”我抬眸越过他看向远处，眼中清明渐渐模糊，风也变得有些燥热，脑子里乱嗡嗡的，抬步行到湖边，想把那燥热吹散。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疏柳低迷，几点流萤明灭。我蹲下身子轻拨了拨湖面，那一池静谧被我打破，亦多了几分生动。
　　“我突然想起一首歌，苏白，我唱给你听好不好？”许是真的有些醉了，不待他应声，我便缓缓唱起来：
　　天不醒地
　　地不醒天
　　唤醒这厢那厢醉
　　迷惘如霾眼里碎
　　哪是善终备瞌睡
　　不醒不醒
　　就把生命脉络交瞌睡
　　好睡好睡
　　总会壶里乾坤飘麦穗
　　……
　　一曲唱罢，却未听得身后之人的响应，不免有些郁郁，随手掷了一颗石子，闷声问道：“不好听吗？你不喜欢？”
　　那石子入水激起一圈圈涟漪，打乱了满湖月光。我亦站起身来，转身对身后之人粲然一笑。他迷蒙飘忽的眼光终于渐渐清明，望着我的一片温柔亦渐渐褪去，最后敛目低声道：“姑娘醉了。”
　　“这是永醉调。很奇怪对不对，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却偏偏记得这曲子，好像刻在骨血里一般。”我踉跄着步子朝他走去，却被地上交错的枝桠杂草绊的一个不稳，倾身向前倒去。
　　眼看便要栽下去，我不由恨恨闭眼。今儿个于我果然不宜外出，这倒霉事竟一件连着一件！闭眼之前，我最后瞥了一眼苏白。他的脸色异常难看，又有些焦急，正急急的奔向我。可惜距离远了些，怕是接不住我的。
　　反正头晕的很，索性倒下睡在这儿也好。我乐观的想着，却意料之外的被一双冰凉凉的手轻轻扶住，冉冉檀香瞬间萦绕周身，迷迷糊糊间只觉得这气息是那般莫名的熟悉，更胜那桂花酒香，更胜苏白那魅惑一笑。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抬头对他笑道：“多谢。仙君也是来与城主说亲的吧，唔，可他不在这儿。”
　　那人的身子僵硬了片刻，少时冷冷责备道：“怎的醉成这副模样。”那声音空灵灵的，响在这静谧夜色中，带了几丝不真实，又几丝无法正视的威严。
　　我挣扎着瞪大眼睛，仔细辨认。那人一身月牙白的锦缎华服，衣衫绣有繁复的龙纹暗花，腰间别了一支通体碧色的玉箫，发如墨丝齐腰披散，眸如月光幽暗深沉。唔，不是苏白。
　　我挣扎几下站直身子。碎碎念道：“不若仙君与我说说。我虽不是这里的人，兴许还是可以帮忙转告城主的。”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未免多事，“还是算了，我还是不大想转告与他的。”万一惹得他恼怒，一句话便可把我轰出去。到时候拎了我丢下这九重天，不知会不会摔得个粉身碎骨。
　　“哦？”那人仍旧半搀半扶着我，一双眼直勾勾的将我望着，不再说话。月光洒在他的袍子上发丝上，朦朦地发着柔和白光，带了几分醉人的迷惑。
　　他不做声，我亦顿觉无趣，正要告辞，听得他幽幽叹息一声，拦腰将我抱起，抬步向灯火处走去。
　　我不大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屋子的，也不大清楚那人是何时离开的。只依稀记得他将我放置塌上后沉默许久，又喃喃说着“……夏，我累了……你若再不回来，我……”我，我什么？声音再也钻不进耳朵，我在这声声呢喃中，终于沉沉睡去。
　　一梦千年。
　　……
　　很久之后我都在想，如若许我一愿，我是望着能如那时般一直糊涂下去，还是干脆从未醒过来的好……如果可以，是否便不会在之后忆起那些经年的痛，那些被刻意尘封的汪洋悲哀；如果可以，是否一切，又都会不同……
　　可是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那不过是一种无聊的慰藉，说给自己内心的脆弱罢了。
　　世间，情分。相持。
　　春梦觉来心自警，往事般般应。
　　……
　　茫茫白雾中，红衣女子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和着那悠悠萧音临江翩然而舞。那箫声声声入耳，婉转动听又不失大气，竟是像极了汐夜总吹起的曲子。而那舞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风乍起，暮色暗。箫音初缓，舞步渐停。她慢慢转过神来，血红衣袖猎猎翻飞，墨染长发迎风扬起，穿过朦胧雾气缓缓向我走来，步履生红莲。
　　随着那形容越发清晰，我却惊得连连后退。红衣墨发，冰肌玉肤。她，是谁？
　　直至相距一丈之外，她终于停步，抬眸对我嫣然一笑。那一笑，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却又暗含无限凄凉哀伤。
　　我顿时一怔。丽雪红妆，丽雪红妆……红衣女子，你举步为谁舞，嫁衣为谁披？谁人给了你凄凉，又是谁人赐你悲伤？
　　怔愣之间，胸腔突地袭来一阵潮水般不绝不断的疼痛。我痛苦的捂住胸口，呼吸困难几乎就要拔腿逃离，而她幽幽如水的声音恰在此时穿过迷雾而来，声声如诉：“你不该回来的，槿夏……他们的心都已死了，你还回来做什么呢……？”
　　“槿夏是谁？我是谁？”我急急问道，出口的声音有些意外的尖锐。我知道，她有我的记忆，她就是我的记忆！
　　而她轻轻摇了摇头，步步后退，忽而凄然一笑：“那些爱恨情仇，忘了，也好。”说话间，那一路浴火红莲在她经过的瞬间枯萎凋零，而她亦渐渐透明不见。
　　“不要走！”我强忍下胸中闷痛，快步向她跑去，伸手去抓她的衣袖，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身子，仿佛穿过空气一般。随即陷入茫茫黑暗，再找不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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