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照片

　　风向杂志社辞职，她实在不该糟蹋自己的才能。
　　父母依旧宽厚，安慰她说即使做不成记者，大不了就回面店帮忙，反正总饿不死。
　　她窝在房间整理过去拍的黑白照片，她看着看着，觉得就像自己的人生，从犀利不羁到迷茫懊恼，而之后会不会有平淡的幸福，她也不知道。
　　风去照相馆取洗好的恒的黑白照片，她没有自己的暗房，但照相馆洗出的照片效果又差强人意。她是喜欢吹毛求疵的，但自己又总是无能为力。
　　她背着破旧的帆布包走过一家豪华的画廊，那里竟然有免费的摄影展。快到关门的时间，画廊里还有络绎不绝的参观者。她跟着人群走过一幅幅光彩闪耀的照片，却在一个鲜有人问津的角落停下。那里挂着一副小小的黑白照片，拍的是一座快要倒塌的破旧瓦房，还有倾斜颠倒的天地。
　　“你在这里站了很久，很喜欢这张照片吗？”
　　风回头，看见一位高贵优雅的中年女人站在她身旁，她应该就是这位摄影师。
　　风说：“我很喜欢。”
　　中年女人淡笑着：“我想你是个叛逆的女孩子。”
　　风不置可否地笑笑，眼前的女人是位纯艺术家，却没有令人讨厌的武断。风指指照片上方松湿的泥土问：“你不担心那些泥会突然掉下来，像…沙漏一样？”
　　“天空会把泥土吞没，所以不用担心弄得很脏。”中年女人笑了起来。
　　风也笑了，她很高兴有人理解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又有人走进画廊，风顺着中年女人的目光望去，是南和敏，牵着一个很小的小女孩。风在被发现之前急忙闪进另一侧过道，躲进了安全出口。她不该再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一定会让南感到尴尬，而她也不想再次哀悼自己的以及恒的爱情。南和敏已经有了孩子，她靠着门自嘲地笑了一声，三年真快啊。
　　一个男人走下楼梯，他笑着问：“小姐，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风打量着这个穿西装的男人，他实在不像是这画廊的工作人员。她想了想说：“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那两个人还在不在？男的那个长得很高穿黑色西装，戴一副眼镜，女的那个很漂亮，比我高，但我忘了她今天穿什么。对了，她眼睛下应该有一颗小小的痣。他们还带着个小女孩。”说完，她挠着头加了一句：“大佬，多谢你啊。”
　　男人沉思片刻，轻轻一笑，走了出去。不久，他回来，遗憾地告诉她：“你暂时得在这里待一会儿，他们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风无奈地摊了摊手，又指指楼梯问他：“从这里出去会不会被人看见？”
　　“很有可能。”男人抱起手臂，半开玩笑地问：“南和敏，你欠他们钱了吗？”
　　风惊呆了，讷讷地问：“你…你也是南的朋友？”
　　“不完全是。”男人认真地想了想说：“我是…敏的朋友。”
　　这个男人叫清，一个精明的生意人，拥有一间很大的公司，也是这间画廊的主人。他是在这座城市最常见不过的那类精英男士，潇洒、事业有成、颇有社会地位。然而他的眼中没有南的高傲凌厉，没有恒的淡泊通透，更没有Vincent的狂妄不屑，他有的只是一个普通人的眼神，出奇平凡。
　　清告诉她，敏在他的公司工作，是他的助理。他说起敏时嘴角微微勾起，眼底闪烁着异常温柔的光芒，那样的光芒她曾在恒的眼里看到过，像是天际绝美的云霞。
　　“你也喜欢敏吧。”她几乎不假思索。
　　清低笑，又问：“那么你呢？你和南是什么关系？”
　　她眯了眯眼睛，“他是我的前男友。你不要觉得吃惊，一般人都想不到。”
　　“难怪。”他意味深长。
　　风好奇地问：“你其实不比他差，为什么没追到敏？”
　　清淡淡地望着小窗外的那方蓝天，“一个人选择谁或是不选择谁，和差不差没关系，只是觉得更合适而已。敏做了我三年的助理，我对她的好感她大概知道，只是谁也没有说破。我喜欢她陪我参加一些公司的宴会，她在宴会上认识了南，最后选择了他。”
　　“有这么多人爱她，她真幸运。”风有些羡慕。
　　“敏待人宽厚，很会为人着想却又不会依赖别人。”他黯然一笑，“恰巧有人和我一样发现了她的优点，而我迟了一步。”
　　“你就没想过把她抢过来？”
　　清说：“不能为了自己想要占有爱情就去破坏别人的幸福，那样没有人会真正快乐。”
　　风用力一握，却捏痛了自己的手。
　　他又说：“况且南是个不错的男人，一定会好好待她和她的女儿。”
　　风惊跳起来：“她的女儿？你是说，她的女儿不是南的？”
　　“当然不是，不然他们早就结婚了。”清顿了顿，“你可能不知道，敏之前有过一段婚姻。”
　　风愣住了，敏竟然为恒生下了女儿。一个女人为一个背叛她的男人做到如此地步，她该得到的是幸福，而不是自己冲动的一记耳光。
　　“你…怎么了？”清有些疑惑。
　　风摇摇头，淡淡地笑了笑，“你一定是个坦率的人，不然不会和陌生人聊这么多。”
　　“也许是因为我们两个人的位置一样尴尬吧。”清说。
　　风与清告别，从安全出口离开。画廊已经关门，傍晚的风安静地吹过。一旁走来几个人，刚才那个中年女人和南他们有说有笑，看见风站在那里南有些怔然，敏却客气地朝她微笑，她果然是完美的。南放下抱着的小女孩，走上前淡淡地打招呼。她退了一步，转身就要走。
　　“小姐，请你等等。”中年女人开口唤住她。
　　风无奈地转回身，背着双手低声问：“您为什么喊我？”
　　中年女人笑着反问：“你又为什么走得这么快呢？”
　　风偷偷看了一眼南和敏，神色复杂。
　　中年女人看出了她的窘迫，对南和敏说：“你们先去餐厅，别让佩佩饿坏了，我待会儿打的过来。”
　　南望了一眼风，微微一笑说：“Ok，妈咪，别耽搁太久。”
　　南带着敏和孩子走了，风愣愣地看着中年女人说：“我不知道您是他妈妈。”
　　“现在知道也可以，你就叫我文姨吧。”
　　风点点头，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南的母亲，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文姨说：“我还有几幅照片放在储藏室没有拿出来展览，我带你去看看吧，你会喜欢的。”
　　风随文姨去了画廊楼上的小储藏室，她很喜欢文姨拍的黑白照片，那里有一种她喜欢的桀骜和她能理解的迷茫。
　　文姨给她冲了一杯咖啡，在她身边坐下，“我可以叫你风吗？其实我见过你一次，三年前。”
　　风惊讶地说：“原来您知道。”
　　文姨笑着说：“有一次我去电视台办事，想着顺便看看儿子。正巧看见他和你在休息室玩闹，我从来没见过他笑得那么轻松，所以你令我印象深刻。”
　　风搅着咖啡，这样想来在南父亲的葬礼上她们也应见过，只是当时的气氛下她们没有注意对方。“那是以前的事了，我也让他很伤心。文姨对不起，我不会缠着他的。”
　　“傻丫头，说什么对不起呢？你和他的事我大概知道一些，无论怎样，你和他做不成恋人，也还是可以做朋友啊。”
　　风摇摇头，“我已经把事情搞得很糟。”
　　文姨说：“他爸爸的去世很突然。他爸爸对他的要求很高，一直努力培养他成为接班人。可是，南不喜欢这一行，也不希望依靠他爸爸的影响力，他想凭自己的能力创业。他爸爸去世前，他们为了这个问题起了争执。南其实很爱他爸爸，他责怪的只是他自己。”文姨握着风的手，“他没有责怪你，他可不舍得。但你却逃走了。”
　　风垂下了头，杂乱的头发遮去了她的脸，她想藏起来，再没人看见她颤抖的灵魂。“南，他从没有和我说过这些。”
　　“很多人不知道怎样打开自己，南也一样。”文姨排开几幅照片，“这些是我年轻时拍的照片，情绪是真实的，思想却是幼稚的，所以我不喜欢摆出来供大家欣赏。我和你一样，年轻的时候喜欢拍黑白照片，黑色和白色可以很好地把自己真实的色彩隐藏起来。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南的爸爸，他拨开了我的刺，走了进来。南很像他爸爸，但他放弃了。阿敏是个很好的结婚对象，很坚强很通情达理，我也很喜欢她。你和南的事真的很可惜，但我希望你明白，不管怎样，你的世界绝对不是颠倒的、肮脏的。总有一天你会长大，像我一样经历生老病死，那时你就会结束倒立，学会豁达。”
　　“文姨，请你们…原谅我。”
　　“你真是个傻丫头，没有人怪你。我们都是逆着世界长大，所以成长的速度比别人慢了很多，也许也痛苦许多。”文姨平静地笑着，手指抚过桌上一幅幅照片，像是浸入回忆的温泉，溢出暖色的水滴。“有时挺想念南的爸爸，不过总是保留了一段美好的人生，有什么可遗憾的，你说是吗？”
　　日落时刻，风看见有紫色的云霞在天空开出一团团的花朵。
　　“嗯。”
　　风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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