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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前半夜是她见惯不惊的高楼广厦,后半夜是那个可怜的女人。
女人在马车里等,一连喝了两杯茶,马车迟迟不出发,她掀开帘子问:“大爷还没来?”
拂雪也是伸长脖颈望:“还没呢,大约还在照镜子。”
又等了片刻,女人在车里憋闷,伸了个懒腰走出来。拂雪早就不耐烦了,轻声嘲道:“这是擦了几层粉啊,怕不是要擦成个女人!”
女人沉郁的脸笑了一下。
盛装而来的男子迈着方步走过来,目光落在她素净的脸上。
“为何不上妆?”他语声阴沉,今日是相携赴一场喜宴。
“我上妆了,拂雪给我上的薄妆。”她小声分辨。
男子对她的薄妆不满,神色不耐:“你什么时候肯好好捯饬自己?每天都在干什么?什么都不会就算了,上个妆会要了你的命?”
她心里下起一场雨,水汽快速堆积到脸面上:“我不喜欢太浓艳的......”
“出嫁从夫,你娘没教过你?哭什么?我说错了?”男子越发不耐,挥手把她搡到一边,自己上了车,吩咐车夫出发。
马儿扬蹄,车轮碾过她的心脏,留在原地的她被灰尘扑了一脸。
后半夜她一直在小声哭,她与那个女人合二为一。
老伯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视线里,另遣了一辆车,好说歹说把她送上去,什么夫妻一体,什么伯府荣光,句句都是大道理。
她慢一步赶到喜宴,麻木地跟在那唇舌如刀的男子身后,她认不清这男人,在府里对妻子一副高高在上的老爷模样,在外头居然是另一副谦谦君子的新面孔。
席上多是她不认识的人,男子倒是交游广阔,到处舞长袖,她心里压着石头,假笑让她的脸肌都酸了。
一个青衣少年靠近,往她怀里丢了一方手帕。
“我是金钵,主子爷说姑娘的脸有些浮灰。”
她木然抬头,朝少年来处望去。
在天麻麻亮的时候,她在梦里看到了那位昨日帮忙的大善人,一年前的三皇子。
然而三皇子神色寡淡,目光刮在脸上冰凉,并无半分关切,这帕子只是他不经意不挂心的小小善举。
她明白了,离开母家就如莲舟入海,她再也不配得到善待。
天亮了,鸡叫四遍她才睁开眼睛。
前半夜的梦叫她怀念,后半夜的梦让她脸湿漉漉的。
好在这西侧院清净,厨娘和杂役在后罩房,三皇子留下的水皮公公住花园那一侧的轩屋。
起身洗漱,跟帛儿一起吃了早饭,她就闲下来了。
闲下来了,就要找点事情做,以抵消梦里的不愉快。
“帛儿,府里只有那泼皮一个嫡子?他弟弟在做什么?”她记得昨日小叔子方仲谦进来扶住他,给他穿裤子,最后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背上想必现在还疼着。
帛儿话不多:“是的,二爷是庶出,在工部衙门做水工主事,七品官,好几年了。”
“晚上才能见到他?”
“巧了,今日二爷旬休。”
殷闻钰猛地起身,回里屋打开柜子,脱下寝衣换了一身青纱长裙,柔长乌发用一根素色发带扎成高高的一束,对着镜子照了照,端庄大气。
若是那伪娘看到了,必定被她这身简装气得仰倒。
她摇着蒲扇出了院子,走了几步折返,叫上在小花园打太极的水皮公公。
“公公,劳烦你陪我走一遭,有要紧事。”
兄友弟恭父慈子孝,是写在书上的东西,有几家做得到,看那伪娘对庶弟的态度,除非那庶弟生来犯贱,才有可能“兄友弟恭”。
这蛋壳不结实,她迫切想打碎它。她要做一只苍蝇,钻进缝隙里,搅黄那伪娘的现世安稳,闲不闲她都得把这事办了。
二爷的院子在东边,两人经过主院,里头静悄悄的,主子在医馆还没回来,下人们乐得偷懒,躲在屋里享清闲。
她和下人们心思是一样的,那人最好永远别回来了,守寡的名声比起和离,要好那么一点点。
方仲谦看来是个老实人,户部主事是他自己挣的,规规矩矩上衙,偶尔忙起来天黑了才回家,逢旬休也鲜少出门。
今日他也待在自己院子里,榆树下石桌上摊开一张图,老实男子提一只笔勾勾画画,面上没什么表情。
她在几步远的地方看了,是一张灌溉渠的平面图。
老实男子突然闻得一股幽香,兰草味儿的,惊得平稳的脸裂了,转头就见大嫂一身居家常服幽灵一样站在他三尺远的地方,笑眯眯看他没作完的图。
“大嫂安好。”他丢下笔规规矩矩行礼。
“二弟不必多礼,旬休日还忙公务,当真是勤勉。”她带笑夸了一句,真心实意的。
方仲谦却有些拘谨,这位大嫂进府一年多,与他照面只寥寥数次,大嫂郁郁寡欢,他也是个寡言人,两人之间并无交集。
“是些急务,当不得勤勉二字,大嫂可是有什么事?”他不方便招待,这院子不大,三面通透,又是叔嫂名分,叫人看见了说闲话。
“自然有要紧事。”殷闻钰大大方方在对面一只石头凳子上落座,招呼水皮坐她旁边。
方仲谦跟着坐了,眼神略一扫,对面女子眉目英气,粉面有笑纹,一扫之前的沉郁,颇有一股话本里女侠的风范。
他不知她哪根筋搭错了,才跳湖自溺,又在他面前表露出回光返照之症候。
丫鬟送来两盏茶,殷闻钰对着冒热气的茶吹气,方仲谦心里七上八下,他之前与嫂子不熟,昨日他随众人进了她的屋,把兄长从她床上扶起来,顺手给兄长穿上裤子......然后,兄长发癫的时候他还帮忙按住了。
所以,他应该没有得罪她,兄嫂扯皮再狠,应该扯不到他头上。
他心里仍是不安稳,直觉告诉他,这女子今日飒飒而来,必会荡起一股妖风。
不知这妖风会不会把自己吸进去。
殷闻钰忽略他脸上的忐忑,等茶半温,喝了一口开始说事,首先介绍了同来的水皮:“二弟,这位是太子的近侍,水皮公公。”
方仲谦抬眼,这位不是三皇子带来的人么?怎么就有了个更尊崇的主子?
水皮端着茶杯,也嘀咕起来:我是有两个主子没错,但这个时候把太子殿下抬出来,二娘想做什么?
他自然不会反驳,她说的是对的,他也更喜欢前主子。
殷闻钰见了小叔子脸上讶色,知道水皮公公这一趟没白来。
“先皇在位时,夺了一位平安侯爵位,因那世子断袖绝嗣。”
方仲谦心脏突突狂跳,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点头:“此事举朝皆知。”
“十年前,陛下夺了卫伯爵位,因世子不学无术好嬉游。”
他还是点头:“此事朝野传遍了。”
殷闻钰将茶水一饮而尽,空杯子往石桌上一顿:“而你家勤裕伯世子方伯砚,两样都占全了!”
方仲谦一颗心扯成两瓣儿,又惊又怕又......
“他身体果真......有疾?”
殷闻钰笃定极了:“自然是真的,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这......你敢发誓么?”
殷闻钰立即起了个毒誓:“我夫方伯砚不能人事,此事千真万确,若我说谎,天打雷劈。”
发誓就发誓,只要她不信就行了。
方仲谦神色复杂:“就是说,我父亲的爵位,到我们兄弟这一代,有可能就没了。”
殷闻钰安慰他:“谁说的,不是还有你么?”
方仲谦心头再度狂跳,爵位?我么?我?
他从未肖想过,哪怕他看兄长不顺眼,想把他按在地上狂锤的时候,也没生出过夺取爵位的心思。
他苦笑一声:“我是庶出,不可能袭爵。”
他算是明白这女人的目的了,果然是一股妖风。
“你还是工部主事呢,兢兢业业,做事勤勉,远胜那个纨绔。”
方仲谦摇头:“我几年无升迁,吏部那边的考评年年都是中等,不会革除,也不会有长进了。”
他清楚自己的底细:庶出之子,材质不惠,靠着勤勉踏实一步步走到今日,准备在工部主事任上做到老死,还有降级的风险。
他准备送客,兄长失去爵位,他固然幸灾乐祸,但爵位怎么也落不到他头上。
殷闻钰却凑到跟前,灼灼双目望住那张图:“这是庆州哪个县?我可以画几笔么?”
“可以,只是草图。”
殷闻钰提笔,脑子里是家乡水网的大致样子,作为一名水利工程学优等生,这点事难不倒她,半刻钟,她完成搁笔。
方仲谦盯着图纸,盘算了一会:“这......这样设计自然是好的,不过工程量太大,户部拨下来的预算,远远不足支用。更何况,朝廷免了夏秋两季的民役,征调的民夫至少是之前的三倍,都要给工价银的,工钱也是一笔大开支,还牵扯到农事,勾连甚多,我区区一个主事......”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迟早也要做,这件事要是做成,你怎会一直是主事?增广贤文有云,人无横财不富马无野草不肥,你不想试试?”
听完她这一番话,明知是怂恿,他板肃的脸又精彩起来。
机会稍纵即逝,他也想在官途上再进一尺,此刻他心里已经对爵位生出一丝觊觎之心,谁说老实人就不能有野心?
殷闻钰把他的犹豫尽收眼底,转头对水皮道:“公公,朝廷惜才,您看这事要是做下来,当不当得一个爵位平移?”
水皮算是明白自己来这一趟的用处了,不过他不会替自家主子许诺,以自己的名义说几句还是可行的。
“咱家觉得,这是桩大功绩啊!”
殷闻钰不放过他,追问:“公公回宫之后,可要在贵人跟前念叨一句半句?”
水皮苦着脸道:“自然是实话实说,闲暇时给主子爷唠唠嗑。”
殷闻钰粲然一笑:“公公辛苦了。”
方仲谦安分了二十年的心脏激烈地抖动起来,热血乱窜,脸孔微微发红,捏着图纸的手指微微蜷曲痉挛。
“嫂子,谢谢你相帮,不过,这是要我们兄弟阋墙啊!”他说话慢吞吞,不情不愿又不放弃的样子。
兄弟阋墙是吧,我爱看啊!
殷闻钰的破坏欲攀升到一个新高度,琉璃一样的眼瞳里闪着雀跃的光,与对方的视线相撞,她不闪不避。
“你觉得是个坑,但我不坑你。”殷闻钰保证。
方仲谦知道,嫂子要坑他哥。
殷闻钰催促:“你跳不跳?”
明知是个坑,他还得往下跳,这不是宅斗,是阳谋。
后背的隐约钝痛突然鲜明起来,昨日回来叫人用药油擦了,奈何撞得太狠,一两天好不了。
老实人方仲谦煎熬了一会,终于把头轻轻一点:“嗯。”
殷闻钰长吁一口气,领着水皮回去。至于这项经她重新规划的水利工程,什么预算,什么勾连,方仲谦身为主事,职权不够可以向上司请示,那是他的事了。
才回到院里,就看到梦里见过的青衣内侍立在廊下。
水皮脸色一沉,他讨厌金钵,就如金钵讨厌他。
“二姑娘安好,奴是三皇子殿下的小侍,替主子爷送东西来啦!”金钵一脸谄媚。
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恭恭敬敬递上,殷闻钰伸手接了,当面打开艰难地看完,居然是一封和离书。
殷闻钰笑着收了:“替我谢谢他。”
袖子里的和离书烫手,想把它甩出去。
她就不信,那三皇子真是个行善积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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