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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
一出“弹剑轩”,就见廊前亭柱边倚着一人,脸如莹玉,嘴色挂着欠扁的笑容,不是温亭暖是谁?
我死瞪着他,眼神如果真的能杀人,这死小子此刻早已死无全尸了。
他受不了地浑身一抖,识相地收起笑意:“心疼了?后悔了?呵,小意,你什么都好,就是口是心非这毛病得改改,弄得像冷歌弦那副德性就惨透了。”
我恨不得一掌拍死他:“少在我面前提那个不要脸的烂人,要不是碍着楼主,我早就让他死一百次了!我什么地方跟他沾得上边?”
温亭暖似笑非笑道:“是么?冷歌弦哪里烂了?难道因为楼主喜欢他,也非逼着他扔下一切到咱青衣楼当楼主夫人么?那么石彻那小子对你那么死心塌地,而且也没要你怎样,只求随侍左右就好,这样卑微的心意,你不也照样看也不看,弃之如敝屣?由此看来,你有什么立场瞧不起冷歌弦?”
我像被当面掴了一掌,一时呆住,平时和那狐狸斗嘴是从不落下风的,此刻竟作声不得,半天才闷声道:“这哪里一样?楼主那样的人,值得任何人对他好,怎样好都不过份,冷歌弦那厮也配?”
“哦,原来是那块小石头太轻贱了,如何高攀得起咱们谪仙般的云阁主?你收徒弟的要求堪比挑媳妇啊!”
“你胡说什么!”我真的怒了。
温亭暖摇了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小意,听哥哥劝一句:别为一点莫名其妙的理由就错失了身边最珍贵的东西,那孩子,也值得人对他好,怎样好都不过份。”
我看了他一会,没再说什么,越过他,直接朝外走去。身后传来狐狸最后一句:“‘神机阁’刚刚传来线报,他出城后向西北方向去了,以小意你的轻功,还来得及带你乖徒儿回来吃晚饭。”
我头也未回,心里明白,这番是真的欠这狐狸一回了。
一钩新月从远处的林子里升了起来,穿过蝉翼般透明的浮云,白净清朗,就像刚炼过的银子似的。风过林梢,唯有风,穿透荆棘,无可阻挡。我再一次疾行在这条荒烟蔓草的路上,朝着和三个月前相反的方向。
蓦地,鼻间捕捉到风中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铁锈腥味,心中一紧,足下更不迟疑,深秋的晚风挟着清新的凉意地从发间穿过去,好像飞翔。
血腥味渐浓,我惊觉时已踏入眼前尸横遍地的修罗炼狱,一片死寂,四周连一丝虫鸣鸟叫都没有——那是死亡的气息。
一色的蒙面皂衣,看来是有组织的伏击,可惜全挂了。每个人的死法都不一样,只有一点相同——一击致命:有的是扭断了脖子,有的是手臂骨刺入心脏,有的是要害处倒插着自己的武器,有的仅在百会死穴处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洞……
那是目标明确,不讲招式,没有路数的纯粹杀戮,用最简洁有效的方式取人性命。那样毫无争议的死法,让人在几乎没顶的恐惧中深信:他们遇上的是来自地狱的死神!
我有些反胃,到现在我还是不能对杀人这种事做到释然——让人放弃抵抗的方式有很多种,而剥夺人生命的方式是我最讨厌的一种。
我探了一下脚边一具尸体,尚温,说明这一切是刚刚发生的。
伏地凝神听了一会,起身朝西北方追去。
我收敛了气息,足下再无一点声音,当接近那个矫健如云豹的目标时,我将“云外惊飞”的轻功提至八成,心念电转间,我做了后来才知道多么危险的事:
用青巾将脸蒙住。
几个起落间,我已到了目标身后,眯着眼端详了一下那舒展流畅的身姿,在心里评估了一下:不错,有我十年前的水准,可能还要好一些。
好吧,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强,石彻。
我微微一笑,出手已搭上了他的右肩!
手指刚一沾到那衣料,那人已察觉,头也未回,右手运掌如刀,似有自己的意志般反折倒切,电光火石间已划至我前襟!
我手腕一缩,五指如钩,疾扣向他的脉门,他背后似有双眼,倏地左手一翻,一道劲锐的剑气已无声无息袭来,竟是割喉的绝杀!我心下一凛,拧身堪堪避过,饶是我身形如电,这么近的距离也让我险相环生。就在这一瞬间,他已扭转了形势,如影随形地悄然贴近,我手指稍动,却犹豫了一下,心中想的竟是:麻倒了他还得把他背回去,又得惹那只死狐狸嘲笑了。
只这一刹那,我已错过了唯一的胜算,一只冰冷如铁的手已扣住我的咽喉,月光下,那人脸色平静,只是那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森冷绝情,杀意流转,那是一种如金属般没有感情温度的至坚至寒的眼神,而我在他眼中已是一具死尸!我终于明白温亭暖说“看着他心里就冒凉气”的感受了——这家伙真的就是一个在无间行走的杀神!
我毫不怀疑他这一刻就会杀了我——颈间那只手五指已收紧,我浑身血流逆转,眼前一片恍惚,喉间剧痛,几乎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却差点笑出来——这是不是叫自作孽不可活?
就在我脚跨阴阳两界,讪笑自己的无知和任性时,那让我几欲窒息而亡的桎梏却骤然松了!
“云……阁主?”震惊而迟疑的声音。
我在生死间走了个来回,不知是悲是喜,想说话却痛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死小子是真的要我死,下手一点不软的。
他忽地贴近,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脖子,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又退开,却让我背上窜起一阵酥麻。
“真的是你!”他眼里杀意全消,只剩难掩的惊喜和无措,“你……你蒙着脸,又不出声,我一时没认出来……我弄伤你了么?对不起……我……出手太重,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
他向我凑了凑,抬起右手,似要来查看我的咽喉,却不知忽然想到什么,停在半空,慢慢捏成拳,又垂了下去。
我扯下蒙面的青巾,顺手缠在颈间,然后努力顺了顺气,半天喉间才能发出声音,极其低微嘶哑,怕是伤了嗓子:“试图弑师可是重罪,你想领什么罚?”
他一呆,似没明白,颤着声音道:“你……你说什么?”
我冷哼一声:“哦,我差点忘了,你另有师门,傅沉水的才智武功远在我之上,难怪你忠心耿耿,铭感五内。你既无心我便休,在下先走一步。”
还没等我抬腿,那小子已双膝落地,一把抱住我的双腿:“师父……你真的肯要我么?”失去往日平静的声音里竟带了丝哽咽。
我轻轻将他拉起,果然见双眼通红,没来由地感觉一阵愧疚,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发:“好了,师父都叫了,还想反悔么?”心下感叹,做我弟子有什么好处,这么冷硬的孩子竟为了这种小事喜极而泣,难道从前真的没人对他好过么?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会对他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你刚才是怎么认出我的?”我还是觉得很纳闷。
石彻似有些不自在,眼睛看着别处,轻轻道:“我认得你的眼睛,除了你,我没见过这么清澈温柔的眼睛,像水,包容万物。”
我一怔,像水一样温柔?说的是我么?温亭暖那小子曾讽刺我看人总是“窗含西岭千秋雪”,这让我痛心疾首地认识到我这徒儿的审美确实有点问题。
“还有……”他声音更轻了,柔软湿润得像里面蓄了满满的清晨甘露,“我记得你的味道,很干净,很温暖……很舒服……”
我心尖像被羽毛拂过,又酥又麻,不由低头看他,他头垂得很低,瞧不清神色,只看见那乌黑的睫毛又浓密又纤长,在那英挺俊逸的眉下阴影里微微颤动,如一双黑色的羽翼在静夜里稍作停歇,下一刻便将翩跹而去。
我如同受了蛊惑一般,缓缓伸出手去,抚上了那双翅膀,柔软微痒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直达心脏。那羽翼受惊般扑闪扑闪的飞起,我便直直地坠入了那深潭中,记得谁把美丽的眼睛称作“星眸”,可是就算把满天的星子都摘下,又哪及得上这眼前这两颗之万一?那沉静幽深里清晰地倒映着月亮的影子,皎洁素朗,冰魄流光
——千江有水千江月,在我眼里却只得这一轮素娥婵娟。
背上的汗毛突然倒竖,那陡然间入骨的寒意让我蓦地回神!还未开口,身体已先于意志有了本能行动——一手揽过石彻就地一滚,一掌拍出,身子贴着地面横掠出数丈。
身后刚刚站立的地方,狰狞地覆着一张黑沉沉的大网,网的收口处是一根黑色的皮绳,此刻正握在离我们不远处树影下的一人手里。那人似和周围融成一片,不细看根本瞧不出来,但泄露他形藏的却是他浑身散发出的怨毒的恨意,冰冷彻骨,如毒蛇的凝视。
我立刻觉察到身侧的石彻一瞬间的僵直,掌下的身躯起了微微的颤抖,一种竭力掩饰却无法自持的恐惧。
我当即知道面前这个毒蛇般的人是谁了。
——七杀门,傅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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