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

　　冯鹤秋没理会后面的人如何叫嚷，慢悠悠地往前走出好远才停下。身后没了声响，这会儿雨点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几滴。他回头看刚才那地方已经没人了，大概曹清春方才就走了。墙还是要翻，觉还是要睡，不过他有把握曹清春这种人绝不会明天早上真来教室堵自己。他最多是个热衷于放狠话的人，没什么了不起。冯鹤秋走回刚才犹豫了半天的墙边，开始绞尽脑汁琢磨如何翻过去。这次没人吓自己一跳，他踩了踩脚下松软的土地，判断失手摔下来也不会疼到什么地步，便先把包袱的口勒紧，重新系了个更牢固的结儿顺墙头扔过去。外墙比他高出半米，但是墙侧面坑坑洼洼，凸出来许多砖块，所以翻起来不难。冯鹤秋朝掌心哈气，搓了搓发僵的手，掰住一块砖当借力点。脚又蓄力地点了好几下，使劲一蹬勉强初步悬空。结果头脑发懵地顺势爬了两下之后又不知该如何换位置了，一停下腿肚子就打颤，脚踩不住手抓不稳，甚至觉得砖有松动的趋势。接着他手指一哆嗦，猝不及防地从半米高的位置掉了下来。一瞬间天旋地转的感觉席卷全身，心脏跳得剧烈，猛然间的失重感让他难受得很。不过手撑着泥土混杂的地面缓了一会，冯鹤秋反应过来自己摔下来的地方如此矮。感受到屁股上的潮湿他连忙站起来，好在没沾上泥，就是被渗进土里的雨水洇湿了。倒也没什么，冯鹤秋想。他换了块砖再试着往上爬，有了第一次的失败经验这回顺利了不少，虽然中途没踩稳滑脱了一只脚，但整个人还是吊在墙上。艰难地跨过墙头的时候，他还瞥见远处依旧有亮光的门卫小屋。冯鹤秋心虚地矮了矮身子，但又想起来自己这边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到。
　　腿肚子持续抽着，冯鹤秋冒了一身汗，终于有惊无险地安稳踩在了地上。他又跺了跺脚，重新适应在地面的感觉。教学楼的楼门口离墙边不远了，冯鹤秋的衣服被雨淋湿黏在身上，一阵裹着冷气的小风又吹得他竖起一胳膊汗毛。虽然只能看见楼道里亮着一盏微弱的小黄灯，但冯鹤秋还是硬着头皮冲了进去。小黄灯的光照不了多远，在冯鹤秋走到第五步时便看不清前方了。黑暗让他想起井里黏腻湿滑的枯草，想着想着水中就冒出一个水鬼的脑袋，眼眶空洞手指攀住井边。乱七八糟的想象把自己吓得心悸，他赶忙四处寻找一点光亮。视线挪动的过程中本来一切无恙，直到扫过右下角时忽见一团毛似的东西猛地出现，蠕动着朝他奔来。胶皮之间相互摩擦的刺啦声接连响起，冯鹤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尖儿。他什么也顾不上了，骂了一声就拔腿朝前狂奔。可能血液直冲到头顶，他感觉头脑发晕，只听得见自己狂跳的心跳声和不断跟随自己的怪声。这会儿冯鹤秋的方向感总算发挥到了极点，他在黑暗中一口气跑到楼梯口，抓着扶手几乎把自己甩过转角跑上三层。班级门离楼梯口不远，他一步没停地撞进去，一气合成地关上门，冯鹤秋没命地使劲一巴掌拍开灯的开关。突然的明亮填满了整个教室，冯鹤秋背倚着门，不适应地眯起眼睛。
　　胳膊的酸痛感漫上来，他发觉自己一路拎着不算轻的包袱冲过来，跑得东西和人都快散架了。真不知道这一晚上心惊胆颤到底为了什么，他只是想找个地方睡觉，结果一路摸黑过来如同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冯鹤秋喘着气想，学校可里不缺同类。但想到这儿他忽然反应过来——等等，老鼠？似乎为了证实的他的想法，走廊里又传来了声音。这次在明亮的光下他的听觉恢复了正常，分辨出刚才一路追随他的怪声分明就是灰耗子的吱吱叫。被巴掌大的家里常打的玩意吓成这副模样，冯鹤秋越想越觉得白耗费体力。
　　酸麻的手指上被勒出一道带着布绳纹路的红印，他搓了搓，又从包袱中扯出来被褥。他的全部家当里还剩下几件没被雨浇透的衣服，冯鹤秋拼凑了一身将就着穿，又打着哆嗦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在其它桌面上铺开。没地方睡就把教室靠后的几张桌子挪了位置，拼出能容身的地方，褥子有一面发了潮便翻到另一面铺在桌子上。冯鹤秋觉得浑身散架，只能靠着仅存的理智不断重复办法总比困难多。和外面相比教室里没好到哪去，四月名为早春，哪怕还是冷得很，学校也不会耗费要钱的炭给学生们生炉子。最多是露宿野地他会冻死，教室多了几堵墙还能将就一下。
　　冯鹤秋走到门口关了教室的灯，又一路摸索着撞了好几下才回到桌子边。拼到一起的几张桌子有高有低，他小心翼翼地爬上狭窄的桌面，桌子腿们就叮叮当当地响。不过总归是躺下了。教室里有好几扇窗，仰头看见外面银白色的月光透进来，冯鹤秋才知道乌云散了。
　　曹清春说得对，他两手空空自然没有神仙洞可以去，最多就是在教室里凑合过夜。屋里安静得很，没再听到外面的老鼠吱吱叫，也没有舍友打呼噜的声音。在呼吸逐渐平稳的过程中他想起来几十分钟前和曹清春莫名其妙的吵架。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真的好心来问自己，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也没有重来一遍的余地。冯鹤秋揉了揉眼睛，把有点发潮的被子紧紧裹在身上。他的视线中的月光白白亮亮的，看上去很冷。银白色逐渐模糊起来，像是水中摇晃的倒影，慢慢从一片变成一条线，最后看不见了。睡着前冯鹤秋还在想，不论明早曹清春会不会提早来，他肯定是要早起的。不争不抢的月亮也不说话，只是在窗前驻足了许久，等星星都稀稀落落地走了才悄悄离开。
　　没拉窗帘，明媚的阳光从窗子照进来时冯鹤秋翻了个身，险些从桌子上掉下去。这一觉对他来说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没等醒得彻底，他就在一片混沌中隐约听到有人叫自己。
　　“冯鹤秋！”
　　他在这个喊声里猛地坐起来，睁眼就瞧见曹清春满脸嘲讽站在面前。“神仙洞睡得怎么样啊？”这人的嘲讽仿佛刻在了视网膜上，冯鹤秋拧着眉头，艰难地思索着他应该是睡过了头，十分难堪地暴露在曹清春面前。
　　“你真来了？”冯鹤秋觉得自己稀里糊涂地问。“不止我，整个班的人都在这儿，人人都等着看你笑话呢。”曹清春的话音刚落，耳边骤然响起哄乱嘈杂的声音，所有人挤眉弄眼大笑着涌进教室，围到四周。冯鹤秋身上还盖着一半被子，坐在几张拼凑在一起的桌子上。“真不害臊啊！”有人声音尖利地喊了一句，吵得冯鹤秋发愣。他们的脸变得狰狞，嘴巴拉长变尖，成了狐狸脸。嘲笑声成了狐狸的尖叫，叽叽喳喳地围着他转圈。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现在到底是几点——冯鹤秋扭头看向教室后面老旧的钟表，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模模糊糊地看不清。身边的大笑声让人震耳欲聋也没停下来。
　　终于，冯鹤秋在崩溃的边缘猛地睁开了眼睛。是梦。他现在能看到的只是空旷的教室，没有嘈杂的人群，也没有站在跟前的曹清春。阳光的确照了进来，不过是太阳刚升起没多久的微弱光线。他从桌子上缓慢地坐起来，身体的知觉比刚才细微了许多，桌板又硬又高低不平，睡了一晚硌得他腰酸背痛。掀开被子直扑过来的就是冷气，他打了个哆嗦，试着回忆了一下圆的面积公式，确认这次不再是梦了。
　　桌腿又叮叮咣咣地响了一阵，冯鹤秋跳下来踮着脚踩到鞋面上。方才做的梦还叫他后怕，被窝尚未凉透他就急匆匆地将所有东西恢复了原状。包袱被安顿在教室十分不起眼的角落里，估计没人会注意到。而后冯鹤秋把阵地转移到自己座位，铺开书本，俨然是勤奋早起的普通模样。
　　前门忽然吱呀一声响，门轴带动门慢悠悠地敞开。“来得挺早啊？”突然出现在那儿的曹清春说。他穿着白袄如同飘进室内的雪花。本来冯鹤秋模样摆得很端正没什么可心虚的，但刚才的噩梦让他在见到曹清春的瞬间心头一震，血液呼啦啦地在血管里奔跑起来。“每天都这样。”冯鹤秋头也不抬地答道。不远处的曹清春不再倚着门框了，直冲他走过来。毕竟是同桌，如何也躲不掉。不过曹清春没坐下，从座位旁边晃过去，两手揣在兜里吹着口哨朝教室后面走。“神仙洞啊神仙洞，我们这小地方还能有神仙洞呐……哎哟，这是哪个拜神仙归来的弟子带的包袱啊？”
　　看这情形也知道是被曹清春发现了。冯鹤秋的处变不惊装不下去，急忙扭身：“你别乱动！”
　　“别啊，让我开开眼呗。”曹清春一脸笑嘻嘻的，说着准备伸手把包袱拽出来。现在的曹清春和梦里如出一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冯鹤秋又急又气，只能攥着拳头骂：“曹清春你他妈想干什么！”几步之外的人看上去嘲讽地笑了笑：“你说呢？”
　　“我招你惹你了！还是你非要挑事找打？”冯鹤秋恨他恨得快咬碎了牙，当即拨开周围的凳子桌子怒气冲冲地要过去。“来啊？打啊！”曹清春毫不示弱地吼回去，把白袄脱下来扔在旁边的桌子上，“要打就打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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