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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神
熟悉的屋子如博物馆一样,恪守其职地保存着记忆中的点滴。
林青修坐在床沿,细细地盯着天花板上熟悉的墙纹,砰砰乱跳的心也渐渐平复。长途跋涉和时差带来的疲惫随着反扑了上来,不由分说压塌了她的眼皮。
简单梳洗了一下,她倒在床上,沉入了梦乡。
梦境里的空间任意缝合,几个难抟成型的破碎小梦后,她重新落到了那个夜晚。
安静的美国小镇,高中毕业前的舞会,难得的喧闹,她手边挽着的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美国男生,那个她并不心动,却认为安全的人。
只是当他紧紧拉住她想要纵情一吻时,眼前慢慢放大的面庞变成了小师叔的样子。
林青修浑身一震,耳畔模糊的喧嚣刹那散尽,仅余一片安静。
除了她的呼吸,就是时起时落的虫鸣。
龙虎山的夜色安然地包围着她,她长出了一口气,打开了床头灯。
如果是在分析别人的梦,她此刻必定能讲出一堆道理,什么刚见到的人,肯定会在梦境中有所反应;什么刚从美国飞回来,肯定也会梦到相关的情节。
可她知道,这些大道理都骗不了她自己,她就是在耿耿于怀。
要不是因为那个晚上,早先的见面不会尴尬,现在惊醒的她也早就蹦去隔壁的屋子了。
一切还是源于那一瞬间的走神。
当她穿着礼服裙站在住家的门廊前,看着自己当晚的舞伴开门下车的时候,她恍惚了。
她还是她,她脚下踩着的还是美国某小镇的地皮,可她看到的向她款款走来的,却是穿着西装打着领结的小师叔。
见到她不似平常的样子,他愣了一愣,眼睛别过去,又忍不住看了回来。
于是她惊喜地笑了出声。
却迎上了一句"Hi!...You look stunning tonight."
林青修的笑当即僵化。
迎着雷克萨斯耀眼的车灯揉了揉眼,眼前竹竿一样撑着一身考究西服的,还是她从一众邀约者里挑选的最不起眼的Bryant,一个普通的美国男孩。
只不过他往日乱蓬蓬的褐色头发今日格外整齐,大框眼镜也替成了隐形眼镜,榛色的瞳仁里映着暖黄的光。
因得她突然的笑,他的脸上有些颤抖,又带着几分讶异,一咧嘴,十颗白凄凄的牙齿打了高光一般。
做贼一般的心虚漫上心头,林青修低头拍了拍脸,捏出了一个得体的表情,回了句谢谢,便提了裙摆向车走去。
她本来对毕业舞会并无什么兴趣,这个在成年前夕名正言顺地表达情感的机会,在她眼里只是个鸡肋:高中留学三年不是她自己选的,她对身边的人们也略无一丝归属感。
猛然被家里人拔到美国,她觉得自己的心还停滞在龙虎山上。可信箱电邮和手机里挤爆的邀请函,却硬是不让她安生。
而这也得感谢住家的美国兄妹,他们无意间看到了执意早起练功的她,惊喜交加,转头就把她传播成了功夫少女。
在这个富庶却低调的美国小镇,一个来自异国的功夫少女,对于热血上头的美国高中生来说是致命的吸引。
毕业舞会这种社交场合,谁能邀请到最受欢迎的舞伴,谁自然是最大赢家。
长长短短的信件诉说着邀约人的诚意,比起其他人故作深情或花里胡哨的邀约理由,Bryant的信上只写了一句:I admire you as an independent woman .(我喜欢你,因为你是个独立的女性)
这句话精准地挑动了林青修的神经。
答应Bryant的动机,和星座运势中“要想万事顺遂,今日宜穿红色”的玄学,如出一辙。
整个舞会过程中,他们这对组合都显得格格不入。
Bryant依然如往常般拘谨,而林青修则沉浸在无尽的自我拉扯里,一面懊悔着见面时的反应,一面又为自己那一瞬间的恍惚心慌。
她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放任自己去幻想小师叔,当做他还在自己身边的样子。追其源头,大抵和自己每天和他不间断的电话有关。
重复的圆圈舞步如旋涡,她越转越觉得裙子箍得难受。
胸口堵着一股浊气,像是没说出口的抱歉,却又不知道该向谁说。
面前的男生约到了他心仪的舞伴,即便不与他对视也能感受到他炙热的眼神,林青修心里却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做完好人好事就赶紧撤吧!
撤退地点是after party,也是个不在她计划范围里的事。
学生会长家的后院里挤满了撒了欢的学生,名存实亡的饮酒年龄和撼天震地的电音滞后了一切情绪,憋了几个小时的林青修被晃晕了头,决定就地留下。
她并不喜欢酒的味道,但胸口的滞涩却格外钟爱这些辛辣的液体,几杯下去融化殆尽,思绪也不再繁杂,简单直白地好像只印了一个正确选项的试卷。
酒精渐渐挤占了血管,时间和空间都开始坍缩,直到她心里清晰地只剩下一个人,在看向远方迷蒙闪烁的灯火时,仿佛看到了他的双眼。
慢慢地,林青修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像站在淋浴头下,永无止境的热水从发梢皮肤淋湿到血液骨头。
舒适地如沉入了她从未奢望过,却亏欠了很久的拥抱。
但最后她眼前出现的,是她兢兢业业的舞伴。
她不知道Bryant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看清他的脸的时候,他的骨头已经硌得她有些痛了,贴近的呼吸里,酒味浓得让她反胃。
他嘴里的话磕磕巴巴,混在欢呼和音乐中让她听不清,但是拥着她的手臂却像不断收紧的捕兽夹。
急醒过来的林青修用力推搡着,肢体角力间,身上的钳制却越收越紧,酒气烘着絮絮低语逼了过来,直直钻进她的耳朵。
“你从那么多人里选了我,不是吗?你看到我的时候很开心,不是吗?这里没有别人……别像舞会里那样害羞了……”
他还是误会了!
不等她解释,眼前一双干裂的嘴唇已经迫不及待地凑了上来。
危险!
林青修的身体醒得比语言系统早,几乎是在他贴上来的瞬间,她一个利落的下蹲挣脱了环抱,紧跟着急速后撤,趁Bryant失重未消,脆爽的肘击直中他当胸。
嘭地重击正好压上电音的节拍,倒地的闷响又被人群的欢呼全数掩盖。除了惊魂未定的林青修,其他人都还沉浸在欢闹里,并没人察觉。
丢下被击倒在地的索命僵尸,她头也不回地跑出了after party。
故事至此也只是一个少女反杀的畅爽情节。
这种事情是林青修一定会跟张灵玉吹水的,顺便夸一下他教她拳脚的时候的确用心了,肌肉记忆的反应兵贵神速。
可是也许出乎意料的事情太过密集,如同一张张接连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还是把这晚的结局推往了奇怪的方向。
仓皇逃出party的林青修,一步也不敢停,只觉得连月亮也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的后背。直到高跟鞋折磨得她再也走不动路,这才一屁股坐在了路旁。
深夜的小镇一片寂静,只有十几个街区外隐隐约约的音响震动,顺着微凉的空气传过来恐吓着她,醉意的反扑带来了新一轮的恶心,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哭到气噎,她愤愤地掏出手机,本来想跟电话对面抱怨一下自己的遭遇,谁知出口的话却脱离了原有的想法。
“小师叔,我真的好倒霉啊!我一点都没想答应那个人跟他跳舞……我只喜欢你啊!你知不知道!我心里只有你!只要你愿意,你亲我也可以!”
电缆恪尽职守地送着变调的哭腔一路过了太平洋,还给林青修久久的沉默,久到她连抽泣都渐渐止住了,才递回了一句话。
“修儿,你……说什么?”
熟悉的声线还是一样的好听,克制里带着温柔,是林青修平日里听到就会开心的声音。
可是此刻坐在坚硬冰冷的马路边,她却察觉到了那尾音里遏制不住的颤抖。
“修儿?”
隔了几秒,电话里的声音低了,更像是引着她去说些什么。
林青修深深吸了口气,嗅到了自己身上的酒味,肠胃又是一次翻滚。她用力回忆着前一个问题的答案,却忘记自己究竟说过什么。
半晌,又听他道:
“修儿,你……我现在没办法接受你的情意……你那边怎么了?为什么突然……”
“你说什么?不对……我说了什么?”
难捱的寂静后,电话里传出来一声深长的吸气,接着是压低到近似耳语的声音。
“修儿,你说……你只喜欢我,还说……算了,这种话……”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表白还瞬间忘记了呢?!
林青修倏地握紧了电话,仿佛尝试堵上对面那张嘴:“小师叔!不是!我喝多了,我……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指尖抖得厉害,她也完全不想听接下来的回应,嘟的一下摁断了电话。
手机的屏幕暗了下来,除了几盏遥遥相望的路灯,马路上昏暗一片。
远处电音的脉动断断续续,窃窃嘲笑着整晚的荒唐。
林青修忘了自己是怎么一步步挪回家的,只记得这个电话过后,他们之间的通话频率直接打了骨折。
她不知道该怎么委婉而周全地去解释这个仓促的表白,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上话题,本来可以随便拨出的电话成了通讯录里不敢碰的一栏。
龙虎山的夜无言地拥着林青修,窗缝里钻进来的风轻撩着她的发丝,试图吹散纠结的回忆。一切都在簇拥着她回溯之前的安眠,或者继续那个梦境。
可是她坐在床铺上,睡意全无,顺手抱了抱自己的膝盖,膝头有些微凉。
曾经的曾经,他们会一起坐在这个床沿聊天,不论天多晚都没关系;她小时候送了他一把吉他,连哄带逼的让他学会以后,又常常缠着他在睡前弹给自己听,而他也总是在摇头后又答应。
青梅竹马的关系可以是一直稳固的,直到它被打破的那一天。
如果是两人合力向着同一个方向打破,那么破碎的关系便会生出更美的花;但若是一个人单方面暴力砸破,那么这破碎的便成了一地让人牙酸的尴尬。
——特别是她这个打破的手法如此离奇。
林青修的脚趾紧紧扣着床单。
这个适时出现的梦境实在让她气势骤减:她本来打算借着这熟悉的环境去修复窘境,可潜意识却逆势而为不打算放过她。
磨人的寂静被几声拨弦打断了,断断续续,似乎是有人在很生疏地调弦。
侧耳去听,那声音大了起来,距离也不远。慢慢地,略显磕绊的旋律也连了起来。
是……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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