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是晗光照影

　　堪堪两年倏忽而过，忽闻王宫里的王上驾崩，举国哀悼。若因的将军父亲却在此时突然派人来到白潭寺，要把若因接回家中。
　　这两年有若真身前挡煞，化渺师太身后护着，若因很是体会了把横行无忌的滋味，快活得像是回到在田野奔跑的时光。
　　然而这些人的不期而至，像残忍的利剑，挟裹着凛冽而汹涌的毁灭的欲望，残忍地打碎了仅维持两年的美好幻影，那些深埋心底的痛苦，也随之席卷而来。
　　化渺师太挡在她身前，与来人分辩道：“即入我佛门，便是舍了尘缘的方外之人，父母六亲皆过往，谓之‘出家人’。既已出家，便已无家，何来归家！几位施主是要强行带走我佛门弟子吗？”
　　领头的吕勇寒着一张脸：“吾等奉卫国侯之令，接大小姐回府。从前能出家如今就能还俗，师太莫要纠缠，吾等都是粗人，伤了各位师父岂不罪过。”
　　化渺师太还要再拦，明颐方丈匆匆赶来，陪着笑安抚了一众官兵，又回头悄声告诉化渺师太：“王上驾崩前封若因的父亲为卫国侯，受遗命扶持太子登基，如今可是我大昭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你怎敢与他派来的人为难？那是若因的亲爹，若因还俗回家，自有享不尽的富贵，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如今巴巴地拦着，她将来说不得还要怪你。还是赶紧把不相干的人带走，莫要误了早课！”
　　若因见师父迟疑，连忙抱住化渺哭求：“师父救我！我不回去，我娘就是被他们害死的，徒儿回去了也没有活路啊……”
　　此言一出，一干士兵皆变了脸色，吕勇喝道：“大小姐这是欢喜糊涂了！”直接吩咐左右两个小将：“小姐既然不愿意自己走，你们还不赶紧去帮忙？”
　　二人听令上前拉扯，化渺欲拦，无奈被方丈死死拽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干着急。
　　突然一个穿着灰扑扑僧袍的小身影冲出来，手里舞着扫帚，劈头盖脸地打向拉扯若因的两个小将，二人猝不及防，吃痛之下松开若因慌忙后退。
　　来人自然是若真无疑了，她抢回若因藏到身后，手中的扫把对着两个小将，防备地看着他们。
　　明颐抢在吕勇开口前怒斥她：“若真，怎的这样放肆！还不快快退下！”又忙转向吕勇赔笑：“老尼管教无方，两位小将军莫要跟个小丫头一般见识，回头我定要狠狠罚她！”
　　边说边给若真使眼色。
　　若真却默默把脸转向一边，不去看她。显然是不会听话退让了。
　　看着一脸倔强的若真，和她身后怯生生的若因，明颐面上狠厉心内叹气。身旁的化渺师太也是眼泪汪汪的，一点儿指望不上。瞪着眼睛又骂了两句，做足了管教的姿态，唯恐吕勇愤怒。
　　好在吕勇并不把若真一个小尼姑当回事儿，也不理会明颐方丈的独角戏，抬头看看天色，催促手下人：“侯爷吩咐我等速回，竟耽搁了这许久。还傻站着做什么，赶紧请大小姐回去！”
　　若真持着扫帚气势汹汹挡在若因身前，大有一夫当关之势。两个小将有命在身，无可奈何，对视之间有了默契，于是一人硬着头皮迎上若真的扫帚，另一个绕到她身后趁机一把抢过若因。
　　若真没扑腾两下就被那小将夺了扫把，远远扔了出去。没了“武器”还有双拳，她捏紧拳头又冲上去，小将随手一挡，竟好巧不巧打在了她刚有起伏的胸脯上。羞痛之下她轻呼一声，抱胸蹲倒在地。
　　吕勇见若因已到手，干脆利落地一挥手，召众人撤走回城。
　　拘着若因的小将蒋方源忙唤：“三郎，还不快走？”
　　被叫做三郎的，正是那个负责抢扫把，又错手袭胸的小将。他姓胡，名安之，行三，相熟的便唤他“三郎”。这胡三郎也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十七岁少年，不经意的一挥手，不但惹得若真羞恼，手上残存的绵密触感也让他不禁通红了满脸。不敢再对上若真的目光，他丢下句模糊不清的“对不住”，一溜烟飞快地跑走了。
　　若真又羞又恼又气又恨，不但没能护住若因，还搭上了自己。奈何双拳不敌众人，再挣扎也不过是徒劳。蹲在地上看着一行人走出去的背影，她把眼睛瞪成了铜铃，恨不能目光化作利剑，射穿一众贼子的后背前胸。
　　不想那胡三郎人虽走了，却落在队伍的最后头，偷偷撇过脑袋，觑着眼睛向后头瞧，正对上若真刀子一般的目光。
　　居然还敢偷看她，贼子好大的淫心狗胆！若真怒冲脑门，猛地站起身手指着他骂：“死小子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杀了你！”
　　那胡三郎呆了呆，脸上更红了，忙加快步伐躲去人群里，转过一道院门再也看不见了。
　　见胡三郎红着脸跑远了，几个士兵挤眉弄眼地指点着若真，发出暧昧的嬉笑声。
　　若真更添恼怒。
　　再去看若因，她被两个士兵拉扯着，身不由己地向前走，瘦弱的身躯夹在两个男人中间越发显得可怜。
　　她两眼含泪回望着若真，神情似乎是委屈又似乎是认命了，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喊“师姐”。
　　那张充满悲哀的苍白面孔让若真心中发紧，其它的一切立刻变得不重要了，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响“不能让若因被带走！”
　　“若因！”
　　见她举步要追，明颐忙指挥小尼姑们：“还不快拦住她！”
　　没走几步就被师姐妹们拉住了，若真挣脱不出，冲若因大喊：“师妹你别怕，等我去救你！”
　　明颐已是忍无可忍，喝道：“化渺，还不赶紧把若真带下去！今日若真犯嗔怒、恶口、伤人三恶业，你作为她的教养师父，难辞其咎。罚你师徒二人去后山汲水，为期三个月。且除汲水外不许出房门半步，留在房中闭门思过！”

　　***
　　若因被带走了，最不舍的若真和化渺师太，伤心之余还要领罚。
　　白潭泉乃是山泉水，除了供奉王宫使用，还要送到京都的各个权贵、豪绅之家，供应量不可谓不大。然则泉眼不过井口般大小，且流速缓慢，取水颇为耗时。更兼泉眼藏在山林间，与白潭寺相隔数里，山路崎岖多有不便，挑水更是难上加难。
　　师父年纪大了，又是受她连累，若真心中有愧便抢着做活，化渺师太又怎舍得她一个人辛苦。
　　这么着过了七八日，若真的肩膀、脚底，磨出的水泡挑了又长，长了又挑，狠吃了一番苦头。她咬牙坚持着，一句不曾喊苦叫累，每日回到禅房便躺倒在床动弹不得。
　　一日和师父挑水回来，踏着月色回去禅房，明颐师伯等在院子里，见她们回来，冷声质问若真：“你知道错了吗？”
　　若真不觉得自己有错，却也不敢再辩，免得再惹师伯动怒。
　　见她梗着脖子抿唇不语，明颐哪有不明白的：“看来你还是不知错。那就明日挑水加倍，后日再加倍，什么时候你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回话！”
　　化渺暗暗叹气，上前问明颐：“师姐怎么这时候过来？”
　　明颐道：“咱们去你屋里说话。”
　　又点点若真：“回房思过去，若敢偷听，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若真嘟囔道：“打断腿还怎么挑水呢……”
　　化渺好气又好笑，忙拦住她的话：“还敢还嘴！真是没长一点教训，快回房去！”
　　二人目送若真回了禅房，明颐说师妹：“你就惯着她吧！”
　　化渺只是笑。
　　若真回到禅房，床铺上她和若因的被褥整齐地摆放着。如果若因还在，这会儿正是她们嬉闹最欢的时候，有时师父被她们吵得不行，过来敲门骂她，可师父不知道，闹的最欢的哪里是她，分明是人前寡言少语的若因！
　　有时候住在旁边禅房的若迦师姐和若辛师妹，也会过来和她们挤在一起睡觉，四个人叽叽喳喳的，师父又要来敲门了。她最先听到动静，提醒了若因，于是只剩若迦和若辛的声音，师父听出来了，进房来亲自把她们扭着耳朵送回房…
　　现在呢，只有她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了。
　　若因回家了，她家是什么样的？她的恶毒后妈有没有欺负她？
　　从前时刻粘在一起的人，突然就这么走了，她会像我想念她一样，想起我吗？
　　别人欺负她，我也不知道了，还怎么保护她呢？
　　想到这里脑中灵光一闪：方丈师伯亲自来找师父，是有了若因的消息吗！
　　轻手轻脚推开房门，走到师父的窗下，窗户上映出师父和方丈师伯的身影，奈何她们的说话声压得很低，听不分明。若真将手中的茶杯盖在墙壁上，凑近耳朵再听，果然清晰了许多。
　　只听师父化渺师太的声音问道：“师姐，若因那孩子可有消息？”
　　若真屏住呼吸，耳朵更加紧的贴在杯底。
　　方丈师伯似乎叹了口气：“我正是知道你心里挂念她，得了消息便来寻你。王上驾崩已有十日了，若因的父亲王将军——如今已是卫国侯了。卫国侯声称陛下在世时，曾为太子和若因赐婚……”
　　“太子！”化渺师父惊呼：“贵妃所出的太子？他今年不是才六岁？这……这怎么会……”
　　在外头偷听的若真也差点惊呼出声，心脏狂跳起来。
　　“太子虽说不过六岁，却是一出生便册封储君的，可见贵妃母子恩宠。贵妃出自权倾天下的镇国公府，坐拥三十万兵马。有如此母族撑腰，王上去世之后，太子登基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也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会与王家连姻。王保康本是一介庶民，虽然现在是谢丞相的女婿了，到底根基浅薄。这婚事委实蹊跷，只怕是祸非福啊。况且太子年幼，便是赐了婚也该等到成年再大婚，可如今大婚之日就定在三个月之后……”
　　若真一呆：若因这是……要成亲了？
　　“三个月？阿弥陀佛，这未免太过荒唐！以若因的身份，便是她爹升了卫国侯，她也只是个庶女，做王后未免太过勉强，难不成她继母谢夫人竟承认若因母亲是元配了？”
　　明颐叹了口气：“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他们对外说若因出生时她母亲便难产去了，有观音菩萨显圣，言道若因并非凡子，乃是佛座莲台所化，随之屋内果然有佛光耀目。又有一尼姑飘然而来，道贫贱之家压不住莲台转世之身的气运，会有碍亲人，竟将她抢了去。卫国侯遍寻不着女儿，安葬亡妻后便从了军。王上病危时将京郊驻军交给王保康，赐他为卫国侯，晋升当晚便在梦中得菩萨点化，这才得知若因就在我白潭寺修行。”
　　“阿弥陀佛！”化渺连连念佛：“罪过、罪过，他们竟编出这样的故事！菩萨恕罪……”
　　若真冷笑：晋升当晚菩萨就给他托梦，当菩萨和他一样势力呢！
　　明颐也跟着念佛，道：“有了这个故事，若因便成了仙人转世，王家根基浅薄也不足为虑了。今日卫国侯府来人交待，要我们务必将此事说圆满了。虽则不过是掩耳盗铃，若因却是属实在我白潭寺中修行过的，此番咱们是摘不出去了。现在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此事，有人言卫国侯靠丞相府发家，此举必然是谢丞相授意，卫国侯是马前卒，若因便是那抛出去探路的石子，谢丞相这是要和镇国公打擂台啊！”
　　化渺师父急道：“这如何使得！这不是把若因架在火上烤吗？”
　　若真亦是心焦，盼望明颐师伯能给个主意，只听明颐叹息道：“阿弥陀佛！许是若因前世罪孽深重，今世来还报了。师妹，我知道你心疼她，只是咱们身处方外、垂垂老矣，除了每日为她诵经祈福，实在不能帮到她别的什么了。你这两年待那孩子的情分，她心里也是知道的，不会怪你。”
　　若真大大皱眉，暗道明颐师伯只会在寺中逞威风，如今若因危在旦夕，她却只是不痛不痒地归咎于什么前世今生。你们不救师妹，我救！于是也不再听，转身回去禅房。
　　房内化渺与明颐垂首对坐抹了会儿泪，明颐提醒她：“此事出我口，进你耳，莫要再与旁人说，特别是若真，决不能叫她知道半点。这孩子虽在我佛门长大，却并无佛心，桀骜之气浸在骨头里。这两年她与若因形影不离的，若因被带走时她胆敢以一人之力对抗十几个兵士，难保不会闹出更离谱的事来，你若不想同时失去两个徒儿，务必看紧了她！”
　　明颐师太出来时，月已中天，昂首看星光月影，只见银河黯淡，乌云掩月，心生不祥，“明日起寺里就闭门谢客吧，国将生变，为了寺中百余人的安危，咱们只能独善其身了！”
　　第二日天微亮，若真照常起床，把挑来的泉水装上送水车，再去膳房为化渺师太打饭。
　　送饭的却是若辛。化渺奇怪，若辛道：“若真师姐闹肚子，让我替师父打饭。”
　　等到该干活了，还是不见若真回来，化渺心生不祥，连声催促若辛去找。到后来把明颐方丈也惊动了，派众人满寺搜寻，到底找不见若真，想必是不在寺中了。又去问守门的小尼姑，也说未曾见到若真出寺门。
　　众人盘查一番，猜测若真应是跟着送泉水的马车出走了，至于去往何处，不作他想，定是寻若因去了。
　　化渺焦急起来，定要亲自去找，明颐一声厉喝让众人安静下来。
　　“如今外头正乱着，谁也不许随便出山门！”又吩咐了戒律堂，凡有不遵者从重处罚。叫众人散了，才独留下化渺细问。
　　“不，我一句都没告诉她，今早送水，我心里担忧着若因的事，哪有心力闲话？若真……一早上都很安静。”
　　“安静？那还是她若真吗？”明颐思量着，“看来咱们昨晚说的话，到底是被她听去了。难得她竟耐得住性子，挨了一个晚上才走。”
　　化渺师太只能叹气。
　　明颐发狠道：“等她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狗腿！”
　　可她还能好好地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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