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方晓榭系列悬疑小说

　　洛书·大荒志遗补·骊珠

　　◎叶沧浪

　　第一章：鲛绡笺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不过才十月中旬就下起了雪，细细密密地铺遍了夔州府的青石板路。铅云浊重，夜来得就也格外早了，人们忙着往家赶，从一片皓白中踩出了条黑黢黢的路来。
　　风雪中远远行来一辆青布帘的马车，三拐两拐，停在了灯草巷前。这灯草巷是夔州府有名的破败地方，住着的不是泼皮无赖就是娼妓乞丐，或是些耍把式卖艺的戏班子。巷口蹲着个八九岁的孩子，只着了件露着破絮的小袄，鼻子下拖了条老长的青鼻涕，正揉雪团玩，听见车轮声，抬头看过去，微显木讷的脸上露出些惊奇之色，也不揉雪了，半张着嘴巴盯住马车看。
　　赶车的老人身披斗篷，风帽直压到眼际，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只露出个被冻得通红的鼻子和一部花白的胡须。巷子很窄，是个死胡同，马车进去容易，想出来可就难了。老人勒住马，回头道：“小姐，到了。”
　　青布帘被一只纤秀的手掀开，钻出个头戴风帽、身披狐裘的女子，迅速向四下望了一眼，弯腰跳下马车，直压到眼际的风帽下竟是一双海水般碧蓝的眼睛。女子正要往巷子里走，马车里传出一阵细微的咳嗽声，女子皱了皱眉，露出担忧的神色。马车里的人只咳了几声就宁定下来，车帘一掀，又钻出个女孩儿来，打扮和先跳下马车的女子一模一样，只是身形略显瘦弱些。
　　先跳下马车的女子压低声音说：“海辛，你在这儿等着，我自己去就好了。”
　　“我们是来求人办事的，哪有这种道理？”被唤作海辛的女孩儿说着，已跳下马车，迎风一吹，似是十分禁受不住，当下就捂住胸口低咳起来。先跳下马车的女子不再言语，轻轻拍她的背。
　　良久，海辛止了咳嗽，向女子扬脸一笑，“好啦，走吧。”她肤色雪白，映得一双碧蓝的眼睛恍如琉璃一般，这一笑便带出种清致的妩媚来。
　　巷子尽头是一扇黑漆剥落的木门，还未走到门前，海辛忽然欣喜地低叫了一声：“莲雅，你闻闻看！”
　　“什么？”
　　“好香。”
　　被唤作莲雅的女子微一怔，笑了笑，伸手去敲门，却听“吱哑”一声，门竟自己开了，映着白雪世界，一树淡黄的花儿扑入两人眼中。树底下站着个身穿皮裘、脚蹬长靴的英武少女，正拿着个弹弓瞄准了树上的鸟儿，听得门响，回头看了她们一眼，抛下弹弓说：“我就是方晓榭。留下暗号找我的就是你们吧？”
　　“是，”海辛从袖中取出一张色泽奇异的信封递了过去，“这信是……”
　　“信自然是我七师哥写的。”方晓榭挑眉一笑，接过信去，一面拆信，一面向屋子里走，“来里面坐，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你怎么知道是陆哥哥的信？”海辛颇有些奇怪。
　　方晓榭回头看了眼海辛碧蓝的眼睛说：“你的眼睛和我们不一样，这种颜色，应该是在南溟的海水中长大的吧？眉心的蓝色水纹可是王族的标志啊。”她眼光清透，似有种洞彻人心的力量，忽然狡黠地一笑，“听说七哥喜欢上一位鲛族公主，不会就是你吧？”
　　海辛的眼光黯淡了一下，道：“我认他做哥哥了。”
　　方晓榭微一怔，顿住脚步，回头向海辛脸上瞧了片刻，“哦”了一声，默默进房。火盆里的炭正烧得旺，外面冰天雪地，这屋子里却十分暖和，替客人斟了茶，方晓榭低下头去看信。素洁的鲛绡笺上是熟悉的字迹，细细看完，方晓榭不禁扭住了秀长的眉。
　　“如果有别的办法……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海辛搓着自己的手指，压抑地咳嗽起来。
　　方晓榭默不作声地把信纸按到了手边的桌子上。窗子不严紧，几缕风挤进来，扯得炭盆里的火焰直打转，方晓榭的脸色也在火光中变幻。房中静极，只有海辛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在响，莲雅轻轻替她拍背。
　　等了良久，莲雅忍不住问：“方姑娘？”
　　“莲雅！”海辛向她摇了摇头，起身道，“如果方姑娘不方便就算了，这本是我自己的事儿。”
　　“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方晓榭淡淡道，“虽然我们大荒门有条‘避世’的规矩，不许门下弟子干涉世事，轻惹是非，却也不是绝对的。况且，就算没有我师兄的亲笔书信，就凭着令海皇陛下和敝师祖间曾经的那段交情，这个忙也是非帮不可的，我只是有些疑团想不明白罢了。”
　　方晓榭眼中现出深思之态，“六十八年前北海郡一名异人在海上遇到水怪，从水怪口中得到骊珠，献给了南海郡王，后来南海郡主嫁往蜀山，带了这枚珠子做嫁妆。世人风传这粒珠子有起死回生之效，奉为止宝，可是……若我记得不错，二十一年前，骊珠突然凭空消失了。”说到此处，方晓榭屈起中指在案子上轻轻一敲，扭头盯住海辛，“我不明白的是，那几十年里，守着南海郡你们不去夺回骊珠，为什么偏在骊珠重现人世、被呈送北海郡王的时候不远万里来偷？我更想不明白的是，这么危险的行动，来的怎么竟然是海皇唯一的女儿海辛殿下，而且身边只带了这两个人。”
　　这番话方晓榭说来语气淡然，却自有一种锋芒在里面。海辛轻轻咬住了嘴唇，半晌，将碧琉璃样的眼眸投向窗外漫天飞雪，缓缓道：“我父皇……已经崩了。”尾音里透出丝哽咽。
　　方晓榭眼中不由微微一震。南溟水族的情况她约略也知道一些，早在十年前，诸王势力渐渐坐大，这些年来全凭着海皇弹压才不至于太过混乱，七师哥多年留守南溟，也是为了相助海皇一臂之力，没想到，海皇竟然已驾崩了，这下子，可不知道要怎么乱呢。
　　海辛低声道：“骊珠虽然宝贵，在海国里倒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过，王族里因为推选新的海皇发生了争执，吵了很久，恰好那时候骊珠重现的消息传到了南溟，大家就定了个赌局，哪位王室公主能把骊珠带回北海，就是新的海皇了。”说到这儿，她眼中的神色忽然变得十分奇怪，出了好一会儿神，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方晓榭眉头微皱——海皇的女儿不能顺利登位，却弄出了个这么奇怪的赌局来，对手有能力用这种办法阻挠海辛登位，自然也有能力夺得骊珠，甚至在途中取了海辛的命，永绝后患。这小公主也太天真了，居然信以为真，万里迢迢跑来北海郡夺骊珠……更奇怪的是，一向见事极明的七师哥，居然还写信来叮嘱她好好帮海辛，若不是熟知陆鸣歌的笔迹，她真要怀疑这信是假的了。
　　一时间，无数念头跑马般在方晓榭脑中飞驰，却总不出个头绪来。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去，见那个名叫莲雅的鲛人女子正盯着自己看，两人目光在空中一撞，对方垂下了眼睛。
　　“其实，做海皇有什么好，天天要防着这个，防着那个，连一天安心日子都没有。”海辛摇了摇头，忽然将手掌一摊，陡然间珠光流转，映得满室光华。
　　方晓榭凝目看去，见一粒拇指大的珠子躺在她掌心里，心中一动，脱口道：“骊珠？”
　　“嗯。”海辛点了点头，“刚刚拿到手的。”
　　方晓榭见她颊上一抹奇异的绯红，一个念头闪过，伸手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旁的莲雅吃了一惊，低叱一声就要出手，方晓榭却只将细长的手指在海辛脉管上一按，便收了手。
　　“我知道的，很早就知道……陆大哥怕我伤心，一直不肯让我知道，你不要告诉他我已经知道的事情。”不等方晓榭说什么，海辛微微一笑，站了起来，“再不走只怕就走不了啦，一会儿他们就该发现骊珠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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