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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我迷迷糊糊守到半夜。奇怪,最近我作为一个幽灵居然睡意也越来越多。
很倦怠,眼睛睁着四肢却不想动作,眼看着自己把眼睛慢慢闭上又骤然瞪大……
被人用力摇晃,我吃了一惊,思绪恍然如梦中醒来。人哪能看见自己睡着啊!
我和紫宁飘浮在昏暗的空中。房间似乎大了一些,弥漫着浓烈的牲口的味道。我低头,正下方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中年女子紧紧握住一个小女孩的手,全副武装的骑士位列两旁,严阵以待。
华袍批身,体格魁梧的陌生绿眼睛男人端坐在她们面前,慢条斯理地开口:
“只要我愿意,你和你的女儿现在就会被推到绞刑架上,女士。多亏了我,你们才有残喘之机。”
棕发中年女人脸上摆着明明白白的厌恶,却低头回答:“是的,殿下。”
“让我看看你的黑魔法,女士。”
“我只做血和心的交易…殿下。”
“那就把她的心剖出来。”男人带着仁慈的笑容,毫不费力地指向紧缩在母亲身边的小女孩。“你会让她活下来的,对吧?”
我不是第一次看这个场景,却依然感到作呕不已。刀刃划开小孩子柔软的胸膛的时候我扭开脸,看见被称为陛下的人满是期待的神色,心里的反胃又多了几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下面有人朗声说:“还在呼吸,陛下。”
棕发的女人双膝跪地,把双目紧闭的孩子抱在自己怀间。华袍男人兴高采烈地跳起,因为身板壮实,笑起来声如洪钟,格外宽厚。他托举着一颗稚嫩的、鲜红的、汩汩跃动的精巧玩意:“这是神迹!”
男人陶醉地看了几眼,转向棕发女人:“一颗心换一颗心,女士。告诉我,这个孩子,能学会你的法术吗?”
棕发女人脸色又苍白了一些。
男人依然在笑:“我恰好有一个不幸的孩子,需要神的垂怜……”
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姿势,很快有一个人被准备好的骑士们抬上来摆在男人脚边。我倒吸一口冷气。波克?
“我了解你们的代价,一颗心换一颗心,很公平。如果不行的话,那么……”
“她可以!我教过她,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殿下!”女人放弃似的喊道,几滴泪夹杂着一起滑落。
男人走进,半跪而下,慈爱地抚摸着女孩的脸庞,动了动嘴唇。“那么恭喜她。”
“就用屋顶上那个小贼的心来换吧。”
潜伏着的武士一拥而上,牲厩粗壮的木梁上响起嘶哑的尖叫又立刻被掐停。很快,两个武士提着一个脸上已经挂彩的男孩走到所谓陛下面前,捏着他的脑袋按在地上。
梦境正在崩塌,我赶紧准备招呼紫宁沿着气流方向上升,却发现她注目着底下泛起血红的场景,目眦欲裂,一动不动。
梦境里卷起滔天的风暴。我被风卷裹挟着失控旋转,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着坐滚筒洗衣机大概就是这么刺激。在我吐出来的前一刻,终于从风暴中心被甩出来。
“呕…”我作势欲呕,紫宁连忙拍着我的背安抚。
总算回到了刘人语的房间。梦境主人裹着毯仰躺在地上,目光涣散地静默了几秒,挣扎着从毛毯里把自己扒出来。她面无表情地打量几下地上乱七八糟的光景,就着月光套上外衣,打开门向外走去,神色憔悴而苍白。
被监视着的金发女人有了动作,我们果断跟上。傍晚下过雨,空气洗过般清爽。
刘人语踩着泥泞的地面,展开手心,是少见的颜色鲜艳的花瓣,甩手撒进静悄悄的河畔。做完这些,又一言不发地沿路返回。
“一定有古怪。”终于有了听众,我迫不及待地和紫宁分享我的心情。
“嗯,嗯,对。”她捧场,神情恢复如常。
刘人语走得缓慢,似乎突然发现目标,离开路线转身向广场尽头庞大的教会建筑走去。
黑咕隆咚。早年初级工艺下厚重的彩色玻璃即使在白天也只有朦胧的光线,更何况只有月光的夜晚。我拽住幽灵紫宁跟着她往里摸索,寂静无声里只有刘人语加快的脚步在拱顶间反复加强,隆隆作势。
脚步声停下。
“在祈祷吗?”
黑暗里响起刘人语的声音。
很快就有回应。
“你怎么又出现了。”黑暗里,紫宁淡漠地答道。
“为谁?”
两个人截然不同的规律呼吸在黑暗里形成势均力敌的割裂的缝隙。
刘人语感觉自己等待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漫长超过生命,她握紧拳头几乎忘记下一刻的呼吸怎么来临。
“是谁有什么差别,祈祷有用吗。”刘人语感觉到黝黑的轮廓向自己靠近,她被迫退后几步,灼热的气息打在面前。“不如感谢、劝告、警醒,甚至不如算计。”
威胁的意味。刘人语舔了舔唇答:“也是。”
“我在想,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来人不再靠近,低喃宛如消散的天际流星。“我本来在考虑除掉你的。”
“这里很黑,没有别人,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刘人语拥上去,声音失去了平日里惯常的伪装,只有疲倦的平白。
对方一动不动。毫无疑问,如果自己的价值在被放在天平上衡量,可以的话,刘人语确实希望放在价值对面的是一些好的东西。
两个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回到商会所有的旅店,巡逻而过的武士小队向他们致意。
晴朗的月夜比想象中明亮。刘人语踩着身前人的影子边边,驻足发言:“我到了。”
紫宁转过身面对她:“嗯,我在你隔壁。”
刘人语双手绞在身前。“祝你有个好梦。”
紫宁的表情终于松懈下来,在照亮夜晚的月光下毫无遮掩地、十足困惑地哼出一个鼻音。在刘人语谨小慎微地望着她的下一秒,她轻轻拥了上去,缓声开口:
“还给你的。只是因为,你看起来很需要安慰的样子。”
倏忽而至的拥抱持续短暂。刘人语揪住紫宁即将离开的衣襟再次贴近:“这个距离讲悄悄话适合轻声细语。”
“再来一次吧。你告诉我为谁祈祷,我告诉你,让我出现在教堂的噩梦是什么,好不好。”
紫宁在外边慢吞吞地脱外套,顺便把自己随手丢下的外衣整理好。刘人语在心里琢磨自己之后的发言,总之,直到紫宁轻手轻脚跳上床,才微妙地不自在。
虽然确实是自己打着可能有武士监听的旗号把别人拉进房间的。
“你先说还是我先说?”紫宁侧过身,正经地开口。
“你先。”没有犹豫。
“是我哥哥。”
刘人语点了点头,又等待了一会。
……
“说完了?”
“嗯。”紫宁反问,“你的呢?”
“好歹也说一下前因后果吧。”刘人语怒从心头起,半坐起来比手划脚。“又不是在猜哑谜!”
紫宁摸索出一只手,捂住刘人语的半边脸把她按回枕头边。不满的金发女人眼睛里写着显而易见的困惑,紫宁蠕动了一下嘴唇,因为背对月光在身前投下大片阴影。
“我哥哥,和父亲一起来这里听商会。我缠着他和我玩,他就说服父亲带我来了。”
她顿了顿,因为吞咽的动作,语句变得支离破碎。
“他哄我睡觉。我躺在床上,觉得有鬼影,他安慰我说回去找父亲的骑士长来看门。他和我说‘睡醒以后再见面。’我半夜被吵醒,广场上排列着一排一排的火把。”
刘人语愣愣地望着她出神。
“……他吊在牲口棚的梁上,地上溅得到处是血。我想去摸他,没够着。”
“然后我和父亲闹掰了。”
紫宁问:“前因、后果,可以了吗。”
意识到对方一直注视着自己,刘人语避开眼揉了揉鼻子。“啊,非常感谢。”
“我的故事要讲的比你长一点,为了我自己好,还要隐瞒一些信息,可不可以?”
没有答话,算是默许。
刘人语颇为慰藉地笑笑:“谢谢你。”
刘人语的转述和我们在梦境里所见一分不差,除了把自己的角色变成了偶然目睹因此被威胁帮忙办事的小可怜。
讲述完毕以后两个人静默地相对许久。
刘人语问:“很生气吗?”
“如果怒火有一条河那么高的话,我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洪灾泛滥淹没堤岸了。”紫宁答得冷静,嗤笑一声。
刘人语晃了晃神,叼住下唇试探地问:“为什么怀疑岩间堡?”
“——不是怀疑。因为笨。”紫宁声音冷冷的,充满了蔑视的情绪。“做得太笨了。商会附近大张旗鼓地下手,牲口棚的干草都被脚印踏平了,巡逻队却说什么都没发生。有这个能力的,当然是有地位的贵族,不是吗。”
“隔天就宣布找到犯罪的女巫处死,被砍头的那个却早就是一具尸体。那个时候,最热衷于推动猎巫运动的是谁?领头的是谁?”
“岩间堡那个老鬼,仗着自己是大公的兄弟抢的老婆,生了不知道几个怪胎。他这么热衷排查女巫,到底是宣告自己被诅咒了,还是有别的目的?”紫宁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我哥哥死了没几个月,岩间堡老鬼藏了大概有一百年的大儿子就开始登堂入室了。真巧,对不对。”
刘人语抿紧嘴巴,紫宁面无表情的脸背光黑黝黝地压迫着她。
“这几年,参加过当年巫术讨论会的贵族家里,个个都死过子嗣。强盗、商队被劫、走失,什么都有。到底是哪个天灾,还这么有洁癖,偏偏挑着这些出身高贵的人下手呢。”
“——对,当然岩间堡也死过人。死的是维尔斯特公爵送过去当质子的我的二姐。”
紫宁陷入长久的缄默。
“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刘人语用来缓和气氛的笑容勉强。
“上一次听完的人指着我骂。”紫宁满不在乎地说。“‘只有你聪明吗?’‘不装聋作哑,我怎么保住你,怎么保住其他人!’”
“谁都怕巫蛊的帽子扣到自己头上。但是我答应过哥哥,要再见的。”紫宁笑笑,“所以我也希望他们,不要对我有太多期待。”
“咳。你和我说这么多好嘛。”刘人语惶恐而惴惴不安,脸色分外苍白。“你知道,我也没有…没有那么无辜。你也不要太信任我。”
“嗯。”平静的语气。“我知道。”
我瞪圆了眼睛看向幽灵紫宁。她回望我,周身粼光淡淡的,向一抔看不到底的湖水。
“用谎言去试探谎言,得到的一定是谎言。”我瞪紫宁,提起她的领子晃晃,“你们没学过小品嘛。”
转念我又摇了摇头:“啊,你们确实不看。”
“唔。”紫宁跟着我手的摆动摇头晃脑,颇为无奈地笑,“可是我没撒谎啊。”
紫宁纵容我揪着她的领子又摇了一会,我玩够了收手,她才开始整理自己的衣领。
“你跟以前的你差好多。”我支着下巴问她,她好奇地抬眉看我。
“你看,没有那么不可接近了。”
紫宁顺着我的手向下看。已经迷糊陷入睡意的两个人并肩仰卧,拉扯一条毯子,中间却隔了至少一个人的距离。
破晓前很冷。鬼知道我一个灵体为什么还要受寒冷摧残。我暗自思索要不要飘到床上蹭一点毯子,刘人语伸展了一下,侧身凑近身侧人的耳朵,小声问:“还醒着吗?”
理所当然不会,熬了半宿的紫宁睡得很沉。
“——啊。”刘人语了然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那听我说就好了。”
“你多话挺好的,希望你再多说一点啊。学着多加一点语气词吧,会可爱很多喔。”
“有些事情没有办法和你说…但是,再多说一点、再和更多的人多说一点,好不好?要赢的话,和世界的联系再密切一点,不要让敌人轻松地把你从联系里挖走,好不好。”
“我都这么诚心地问了。”刘人语喃喃自语的声响越来越轻,“你就答应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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