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

　　几天内龙哥都在剧组拍戏，晚上只能睡四五个小时，有的时候根本回不了家，只能找根毯子将就着凑合一晚。这样的日子他早就习惯了，说不上喜欢，但有什么可不满意的？他就是一个温顺的人，对别人体谅照顾，从来不耍大牌。其实碧城说得很精准，现在的他们名利双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虽然他从小家境优渥，但近来他才开始感觉到有钱的安全感，这样一想，她也应该是开心的呀。
　　但龙哥自己还没有意识过来，碧城在他脑海里出现得越来越多，这样一个奇怪的人，永远笑嘻嘻的，有时候又忽然像变了个人，她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龙哥甚至无意识地在人群中找那个活跃的身影，直到几天后的一场晚会。
　　龙哥是出席嘉宾，按他的话说就是吉祥物。因为在场的艺人很多都要认他前辈，而他人缘也实在好，在后台的时候，大家都簇拥在一起围着他，喊他龙哥，大家伙乐呵成一片。龙哥记得他们每个人的事情，他就是有这个心和本事，和任何一个人他都能聊到生活的柔软处。
　　和大家问候了一圈便已经过去多时，他再转悠下台的时候，瞟见后台的角落里蹲了一个女孩，穿着极为鲜艳的红裙，长发散落下来那浓黑也像是艳的，她蹲在那里看手机，后台是没有光的，屏幕的蓝光照在她脸上，口红抹在唇上在光照下红得发白，显得极为不搭。
　　“你也在这里？”龙哥上前去问。
　　碧城抬起头的时候，龙哥心头一紧，她今晚的妆容无疑是极美的，古人说面若桃花，不过如此了，可是她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听见有人叫她后她连忙按灭了手机，朝龙哥一笑。
　　她站起身经过龙哥，又是那副活色生香的笑容，她伏着头轻轻地说了句：“一会儿给我留个位。”
　　然后她就不知去了哪里，空气里弥漫着气息，龙哥有些羞涩，但还是抽了一下鼻子，像是一阵海风的味道。

　　受邀嘉宾的席位在第一排，以前龙哥的性格必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但他这个人说来也算是天赋，见过其他的人后就会情不自禁地模仿他们的一切，这让他在演戏时颇为得心应手。最近他总觉得碧城在无形中影响着他，他把自己的包扔在了旁边的位置上，这种明目张胆的占座居然还有一丝难以言表的快感呢？
　　晚会无非是一些当红明星的歌舞表演，全程鼓掌就好了，但也不能多，摄像头不光对着台上，下面也全是眼睛，作为一个大哥，拍个三五下是最为合适的。
　　于是龙哥就一直挂着他的招牌笑脸坐着看，按照他的粉丝的用词来说，“那双落满星辰的眼睛”就望着台上，“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啊”。
　　忽然，一阵缥缈的琵琶声无端地响起，灯光全暗了，台下先有几声惊呼，然后都屏息等待着，琵琶混着竹笛在音响里旋战，直到一声更为轻盈的吟唱传来，灯光缓缓落下，台上已是红衣黑发的女子，背对着行走在屏幕中映出的竹林里。
　　场下爆出了最高的尖叫声，龙哥忽然感觉背后好像被人打了一下，一开始还以为是欢呼声的冲击，回头一看，还真他妈让人打了！
　　龙哥猛地扭头，看见是另一个嘉宾，他的一个朋友，现在竟然正一边鼓掌一边带着一副“竖子已成”的迷之笑容看着他？
　　但是等到碧城一开腔，场下所有的声音都停下了，一瞬间，龙哥感觉有一种力量把自己压在了座位上，似乎自己从来都没有成为过什么圈内一哥，也从没有像这样受到万人欢呼，这些明明他都早已体验过，但这一刻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望向一个从异乡走来的人，她的歌声里就是她传唱的故事。全长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他是暗处的看客，或者说，那个女孩是降世的神女，她的眼中本就不再需要有别人。
　　没有华丽的灯光，只是不断叶落的竹林和此起彼伏的琵琶与箜篌，伴着清灵的祝唱，结束之后碧城简单地作揖便下场，龙哥甚至忘记了鼓掌，刚才那声音像是击到了什么地方，令他脑海空白。
　　晚会继续进行着，龙哥却有些坐不住了。他捱着面子喝彩，却什么也看不进去，只在灯光昏暗时来回张望，可那张帷幕总是挡住他的视线。
　　“诶，帮我拿一下。”
　　鼓掌时听见那个一直响起的声音真的传来，接着一只熟悉的包扔在了龙哥身上。
　　弓着腰的碧城还穿着红色的长裙，用手护住胸口。
　　“你去哪里？”龙哥急忙问，把身边占好的位置收拾出来。
　　可碧城俏皮地笑了一下，朝龙哥飞快了眨了眨眼睛，转身像一只猫儿一样躲入黑暗。
　　龙哥手里拿着包和衣服，空空地望向那个方向。

　　直到晚会结束，众人纷纷和龙哥告别离场，甚至还有一些不怀好意的鬼笑，龙哥看得心里发怵，可碧城还是没有回来，但她的包和衣服又还放在龙哥这儿。
　　大多数人都稀稀拉拉地出去了，舞台上开始收拾设备，龙哥终于坐不住了，东西也没拿就直接跑到后台，可是那里一片漆黑。设备已经基本被搬光了，纠缠在一起的电线在地上乱作一团。龙哥用手机打着手电，心中也早就一团乱麻。
　　穿过过道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人了，室外还有零零散散的交谈声，大概是还在寒暄的人，龙哥想到外面去找找，顺着绿色的安全出口标志找到条小路，可那小门的地方却传来了声音。从窗口漏进来二月的冷风，刺到他的脖子上让他忍不住战栗了两下。
　　“...包在我身上，你呀，心放到这里，就好了喔。”这个男人说完便是一阵笑声。
　　借着外面路灯的微光，龙哥从暗处偷窥着，那个臃肿的男人很眼熟，龙哥一想，就是这场晚会的总导演，暗处的宽大人影把手放在了女人心该在的地方，笑声也由此而出。龙哥不由地觉得眼前一黑，全身迅速地出汗，他甚至要冲出去。
　　那个女人后退了一步，正落到男人另一只手上，顺势环住了腰，在红色的裙子上来回摩挲。
　　“你得听话。”
　　龙哥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终于憋足了气冲出去，可是眼前只有碧城倚靠门框站着，她回过头看见龙哥，额前一丝蜷曲的头发被暗光映出一轮好看的环，她的脸和露出的手臂像月光一样透亮，龙哥忽然觉得她像一只鹿。
　　“你怎么来了，那么多汗？”
　　“哦，我找你来着。”
　　碧城轻松地一笑，拉着龙哥往里走：“刚才有点事儿，抱歉啊。”

　　出来后，碧城让龙哥陪她走回去，一路上龙哥没有说话，想等着碧城开口。
　　南山路算得上是杭州最好看的路，他们从杨公堤一直向前，看到1314路公交车开过了好几班，美术馆前，秋末开过的曼陀罗已经枯萎，却不落下来。冬天的气息蔓延在梧桐的阴影上，每一个角落都像有一个故事。
　　碧城侧过头看龙哥，龙哥把手揣在风衣口袋里，就看着地面不说话，碧城也看着他，两个人走得越来越摇摇晃晃，碧城终于嗤嗤地笑了出来，龙哥看向她也笑了，路上没有别人在走，他们就越笑越放肆。在路边碧城把龙哥拉住，抬头看着他，龙哥看见她的眼影在昏黄的路灯下反射出星星一样的闪烁
　　龙哥有些语塞，就随便拣了句话说：“怎么搞的，杭州的路上灯都这么暗吗？”
　　西湖就在他们的几步远处，前面就是南泠亭，碧城慢慢地向前凑过去，龙哥一时不知所措。
　　月亮同样缓慢地在天上移动，碧城轻轻笑了一声，朝龙哥脸上吹了一口气。
　　“哈哈。”碧城笑着转身跳走了。晶莹的高跟鞋像是昂贵的水晶，闪烁成美好日子里应有的月光，落在地上却又真切得掷地有声，像上面那双脚在冷风里，应当也是冰凉的。
　　“对了，你为什么一见到我就和我说我经常不开心？”他们继续走着，这个问题龙哥想问很久了。
　　“啊原因，有很多啊。”碧城又开始肆无忌惮地甩手臂，仿佛那个红衣黑发貌如神女的姑娘和她不是一个人，“你们其实都一样。因为你们太聪明了，知道别人需要什么，而你又是个善良的孩子，所以你总想着去满足他们，这样看来你就太适合做艺人了，你在台上的时候识得抬举，知道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说怎样的话，这些几乎都是你的本能了，更何况你这脸啊，笑起来那么人畜无害的。可是你做了，却未必想做，你的笑容我第一次看到就明白。”
　　“我...倒真没有想过那么深的。”龙哥摸了摸下巴上几乎看不出来的胡子。
　　“是啊，因为你家里有钱，就算你不做艺人，你也可以活得很自如，所以你才会去想做艺人到底好不好这样的问题，你诚然有太多的选择了，并且你都能处理地得心应手，可是你心里并不踏实吧？你么就像是那个在稻田里拣稻子的人，总害怕现在还不能够安心地沉醉进生活里。”
　　“好像...确实是这样子。”
　　“有啥关系嘛，他们想要什么，你就给他们一些就好了。”碧城跳着踩龙哥的影子。
　　这句话却在龙哥心里烫了一下，他甚至怀疑是否是看错了，可是又那么真切，某种从未有过的疼痛，特别是看见眼前这样的女孩。但是他不敢问。
　　“你看，我呼出的气是直的，你的是一团。”碧城转过身来把热气呼出来，“你的，丑死了丑死了。”
　　龙哥尴尬地笑笑。
　　“你看，你看！”碧城用手指指着龙哥，皱起眉头笑，“就是这样的笑。哈哈哈不愧是你。诶，你知道嘛，之前那个男生问你的问题，我其实在网上有看到过你和y哥的脆皮鸭文学哦。”
　　“啊，我知道，助理发给我看过，他们玩玩的吧...”龙哥挠挠头。
　　“那不一定，有一个叫作老福特的地方，也许你在那里早就被扒光了。”
　　“...”
　　“不过，最近你的被主站cp不是他了。”
　　“啊那是谁啊？我不怎么关注。”
　　“是我啦。你把我清白都毁了。”
　　龙哥不知该怎么回应：“啊抱歉...”
　　“抱歉啥呀，傻不拉几的，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啊？”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谈对象了，这些是工作上的安排，你也知道不是真的，有给你带来困扰吗？我可以去帮你解释。”
　　碧城叉着手，忍不住笑了一声：“哼，呆瓜一样。我没谈对象，以前谈过一个。”
　　两个人之间沉默了片刻，龙哥忽然感觉靴子踩碎梧桐树叶的声音原来清晰起来是这个样子的，世界好像忽然明晰在他眼前，他一伸手就可以握住，却偏偏穿了过去。
　　“这些真的、假的，谁看得清楚。诶，你要是对这个工作真的不敢抱绝对的信念，不如真的换一换，大不了再回来，你可是业内一哥。”
　　“怎么搞？”碧城的话龙哥根本没过脑子。
　　“我晚上回去就订机票，你陪我去旅行一次我就让你明白。别问我要去多久！我也不知道！”
　　龙哥笑着低下了头：“不会又是什么新做的节目吧？”
　　碧城佯装一副发火的模样。龙哥马上就答应了。
　　“那，这个给你。这是附加条件，你回去以后打开看吧。”
　　“干嘛这样说话。”
　　碧城故意把两只手放在头顶作出耳朵的样子：“呐，这个就是二刺螈啦！”
　　龙哥接过了碧城递来的包，那个附加条件就在包中。就像早就准备好了，也知道他会答应。
　　“你冷不冷？还真要走回去啊？要么我去开车吧，你在这等我，我车就停在那边。”
　　龙哥侧身看碧城的反应，直到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龙哥正要走，碧城却蹲在了地上，外套遮住了她的红裙，和她的唇同样颜色，她望着只能看见一点的西湖，忽然变得安静了。
　　“真美啊。”世界上不会有第二条这样的南山路了，风把头发吹到了碧城的嘴里，她像是失去了感觉，“这个世界，真不想回去了，要不就睡在这里吧？”
　　龙哥心里一咯噔，他确实知道，再走几百步有一个极好的酒店。他总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样的情况。
　　碧城忽然侧过头来对着他笑，她把外套丢在了地上，红裙在昏暗的夜色里也这么夺目，碧城把背后的裙子向下拉，龙哥本想转身，但他看见碧城想给他看的，是如雪的背脊上青黑色的纹身。龙哥还没来得及想原来碧城还会纹身。
　　碧城把头转了回去：“我是在和它说啦。”
　　那是一只鲸的背鳍，是一个秘密，它应正沉睡在这片水域。
　　龙哥把车开了过来，送碧城回去后，他打开了那个包，里面是一份文件，烫得很精致，他读了开头便明白了，可是心剧烈地颤抖。他望向沉睡的城市，又忽然觉得一切离得遥远，他其实什么都握不住。
　　那是碧城邀请他作为自己的临终关怀师的委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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