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生姿

　　学校的后山上，伫立着层叠的参天大树。

　　当树叶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往下掉落，试图亲吻滋养他们的土地时，意味着属于住校生的悲惨冬天将要来临。

　　让历届住校生都羡慕走读生的，便是学校冬日的晨跑制度。

　　每天清晨五点半，宿管阿姨们拿着扩音喇叭一间一间宿舍敲门喊着“起床”，是一天的梦魇时刻。

　　我起床气不重，勉勉强强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把毛衣套上身。在一屋子的女生此起彼伏的抱怨和咒骂声中打头阵，拿着脸盆，毛巾和牙具冲向公共卫生间洗漱。

　　公共卫生间的水龙头可谓稀缺资源。我率先抢到了之后，宿舍的其他人就可以安之若素地等在我身后。关系特别亲密的，穿好衣服后直接站我边上跟我一块刷牙洗脸。

　　前边提过我只有1米6，更糟心的，还是个五五开小短腿。好在我跑步速度尚可，初中的时候就是班里800米的常年第一名。晨跑于我而言并不难熬，难熬的是……

　　我校唯一的食堂，在女生宿舍边上，离操场甚远。操场在教学楼边上。晨跑之前路过食堂吃早饭，跑步的时候就会很想吐。买好早饭，放进书包里，再去操场跑步，结束了回班，早饭就彻底凉了。而晨跑之后气喘吁吁，再绕一大圈去食堂吃早饭，还是那万年不变的菜色，想到就没胃口，索性不吃了。

　　反正，林雨申的零食小卖铺在等着我。并且某人还会持续补货。

　　我可真是个计划通。

　　谁知林雨申同学心细如发，很快就察觉了我的不对劲。

　　于是某天早上，我晨跑完走进教室，赫然发现林雨申已经坐在我的位子上，还抱着一个保温桶。

　　见我进门，她对我wink了一下，立马给我整得心旌荡漾。

　　顾小唐，我亲手给你做的早饭，快过来，趁着早自习没开始吃了吧。

　　她没有开口，可她的大眼睛在分明地告诉我这些话。她为了我提前了好久起床，赶在走读生大部队到教室之前进了门。

　　我还没动身，跟我一块进班级的舍友们像是豺狼虎豹般的，纷纷把魔爪伸向了我的早餐。

　　“我也要。”
　　“闻着好香啊！”
　　“哎我快饿死了，顾唐分我点儿。”

　　我热爱分享，平时有好吃的好喝的都会优先分给大家，再吃大家挑了剩下的。所以这一回，我擅自替林雨申做了主。

　　僧多粥少。大胃王们又跟我毫不客气。所以轮到我的时候，高高的保温桶已然见底。我扒拉了几口，吃了个半饱，早自习的铃声响起了。

　　沉浸在甜蜜里的我，还没意识到林雨申在生我的气。

　　一整个上午的课间，她都没有试图跟我讲话，也没有给我递本子，更没有在我出门去洗手间的时候装作自然地跟我在身旁，陪着我一块去。

　　午饭时间一到，我转过身问林雨申，吃饭吗？

　　嗯。她淡淡地应了声。

　　学校附近有一家快餐店，是我们近来发现的好地方。价位合适，菜品多样，可以常去也不用担心太费钱。

　　出了校门，我们默契地朝着那家小店的方向走去。林雨申和往常一样和我牵着手走路，却沉默着一语不发。

　　“你是在不开心吗？”走到一半，我停下脚步，转了半个身子，站到了本来在我右边位置的林雨申对面，用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斟酌着问。

　　“嗯。”她冷然地答应了一句。

　　“诶，让我来看看是谁惹我家小林不开心啦？我帮你欺负回去。”我嬉皮笑脸地亮了亮右拳。

　　“是你。所以我不会让你欺负回去的。”

　　“我怎么啦？”我马上回忆了一下这几天的相处，没想明白。

　　“你把粥都分给别人了，有想过我的感受吗？首先，这是我为你一个人做的。其次，你挨饿了，我会担心。”林雨申缓慢低声地说，每一个字都细细密密的，像雨点落到我心坎里。

　　分开这么多年了，我每天都有在好好吃早饭的，可惜她看不见。

　　我本以为，经历了这样的不愉快，林雨申会放弃对于“我能好好吃早饭”这件事的执着。

　　第二天早晨，踏进教室的时候，她却已然坐在我位子上，一脸温暖地冲着我们笑笑。

　　我的课桌上放着一个保温桶和一个保温餐盒。

　　“餐盒是顾唐的，她胃不太好，大家就别跟她抢了。保温桶是你们剩下人的，我来给你们分。”她边说着边拿出大勺子，预备给小馋猫们分配热粥。

　　我在一片“好偏心啊”的起哄声中，脸庞发烫接过了餐盒，总算顺利吃下了完整的爱心便当。

　　不过那个年代，腐文化还不算潮流，每个人都当林雨申是我的好闺蜜一号。根本不会有人把我们往情侣的关系上联想。

　　也不是没有被开过玩笑的。

　　期中考试之后，班主任根据成绩给大家重新分配了一次座位。我被列为重点观察对象——成绩名列前茅，但早自习唱歌，晚自习唠嗑，严重影响了周遭同学的学习效果。被老班调到了我班最沉默寡言的两位女生中间。

　　老班时不时还会把我的同桌叫去走廊，细细盘问我自习课都做了些什么。有没有传小纸条、写小说、看杂书、睡觉等类似不规矩的举动。

　　林雨申痛心疾首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跋山涉水过来找我。课间十分钟，我的任何一位同桌刚起身，她便巴巴地来了。

　　有一回我心情特好，她刚走到我身边还没站稳，就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她脸微微红，嗔了我一眼，却也温柔地没推开我。后座的女生发话了，顾唐，我怎么看着，你们这样特像两口子。

　　我脸皮厚，冲着那女生挑了挑眉，嗨，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回过头，林雨申的脸上，脖子上，锁骨上都已经是绯红色一片。“你们…瞎说什么呢？”她害羞地挣脱开我环绕在她腰间的手，小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我和后座女生对看一眼，俱哈哈大笑。

　　在惊慌失措的她眼中，那时的我，一定是从容不迫，进退有余的。

　　大约只有我自己会听到年轻的胸膛里，擂鼓般的心跳。

　　再说回住校生涯。第一苦难是晨跑。第二苦难是公共卫生间没有热水供应。每天早晨，都要感受冷冷的冰水在脸上胡乱地拍。

　　当然我们也有开水房，跟公共卫生间的水龙头一样，属稀缺资源。每日要定时定点记得拿着热水壶去打水。我自诩身体素质过硬不怕冷，到了11月中旬，还坚持用冷水洗头洗澡。

　　只不过，客观条件不允许我在晚自习下课之后洗头。九点二十下课，和林雨申去科技馆约会到九点五十，再把她送到学校北门，等回到宿舍正好十点，是统一熄灯时间。趁着宿管阿姨还没查到我们这层，快速在自己宿舍的卫生间简单洗个三分钟的冷水澡就钻被窝了。洗头发，吹干头发可就来不及咯。

　　于是我会在吃完午饭后回宿舍洗个头，中午气温也比较高，冷水洗头不至于太冷。

　　住校生可以在宿舍午睡完了再回班，走读生只能在教室里趴会儿。林雨申听说我上铺的体育特长生搬到了体训队的宿舍里，赶紧给班主任打了个报告，申请中午的时候去我们寝室休息。

　　我一般隔天洗一个头，林雨申堂而皇之混入住校生午睡大军的第二天是我的洗头日。

　　我跟往常一样，拿着脸盆，毛巾和洗发水去了公共卫生间。

　　你问我，为什么没有护发素？

　　因为我活得糙呗！

　　我打湿头发，把洗发水均匀地抹在头发上，开始用手指甲努力地抓头皮。

　　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把小小的我放在大脸盆里洗头，便是用她长长的手指甲抓我幼嫩的头皮。关于洗头的记忆是痛苦的，洗发水倒在头皮上有些微辛辣的刺痛感，再配合着母亲的大手劲，我每每疼得忍着眼泪一声不吭。母亲只当我是乖巧听话，并不知道她洗头的打开方式就是错误的。

　　我不像别的小孩，泡沫进眼睛了会哭闹会嚷嚷，只懂得如何去尽力承受。

　　正当我抓头皮渐入佳境时，听到林雨申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傻瓜…”她像是在笑，语气中又有不自知的心疼。

　　“你怎么也没午睡？”我停下了手里动作。

　　“来看看你呀，还给你打了两壶热水，”说话间她拿起热水壶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来给你洗吧。”

　　“嗯。”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已经柔软得一塌糊涂。

　　她撸高了衣袖，把双手轻轻放在我的头上，一边做着动作一边缓缓解说。

　　“不要用你的手指甲去抓头皮，容易损伤皮肤，还会产生头皮屑。你能感受到吗？现在是我十个手指的指腹在给你揉搓泡沫。”

　　“像这样，轻轻地按摩，移动，把洗发水产生的泡沫均匀推开到整个头皮。”

　　“嗯，我家顾小唐的头发又黑又亮，发质很好呢。现在还会觉得痒吗？如果有哪里痒就告诉我。我再洗一遍。”

　　“…没有了。”声音里有我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温柔。

　　“那我要给你冲掉泡沫咯。准备好哦！”她拿了一个空的塑料杯子，先洗刷干净，倒上半杯冷水，再兑上半杯热水，拿手试了一下温度，就慢慢地举过我的头顶，小心翼翼地倾倒了下来。

　　一只手倒水，一只手不忘记护着我的耳朵，防止水流进耳朵里我会不舒服。

　　如此循环往复几十次，先兑成温水，试过温度，再给我冲刷头顶各处残留的泡沫。

　　等到泡沫都冲干净了，林雨申拿了干毛巾，专业地给我包好，再打了一个结。左手拿着我的脸盆和洗发水，右手牵着我回宿舍。

　　我从来不知道洗头会是这么享受的一件事。在此之前，我有时候一个不小心，都能把头皮抓破出血，再等着时间让伤口结痂。伤愈的过程中不仅疼，还会痒痒的。

　　那天的林雨申是发着光的。她牵着我的手回宿舍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踩在棉花糖上，步履轻盈地不像在三次元世界。

　　她说，以后都不可以用冷水洗头了，答应我好不好？

　　她还说，有她在，就不允许我这样随意地对待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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