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日落

　　温落回到警局，伤口已做了紧急处理。
　　大厅仍然弥漫着火|药与烟尘的味道。
　　“等等。”白墨放下怀中的纸箱，扶他坐下。“你现在是伤员，别跟我客气。”
　　纸箱里装着刚搜查到的资料。
　　冷冻厂的地下室直接连通一公里外的下水道，周文杰是通过一口井回到厂房的。
　　现场的三人仔细探查——主要靠白墨直觉——还发现了另一处隐秘的入口，被两层厚实的木地板盖住。
　　该入口通向周的办公室正下方，里边儿藏着三箱天鹅肉。
　　白墨咽了咽口水，毅然决然盖上冷柜的门，贴上封条。
　　此间通过错综复杂的下水道，同样与八具尸体所在的冷藏室相连。
　　张副局留在现场，指挥运送所有尸体，包括周文杰的。
　　温落扑满灰尘的座椅上，看了眼此刻的时间：12:34:51。
　　“离我下班还有四个多小时。”
　　白墨看他：“虽然宰了个杀人狂魔，但电梯公寓的案子还没破。”
　　“周文杰留下的资料里有什么线索吗？”
　　“巧了，真有。”白墨从纸箱里掏出一共五本新旧不一的纸质笔记，“我粗略翻了翻，这人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坚持了好几年。”
　　日记是在地下走廊的另一边发现的，同时还查获了三柄周文杰专用的匕首。
　　“现在还有人手写日记？”温落问。
　　“当然，这年头谁敢在网上写日记啊？不都是手写的嘛。”白墨道。
　　温落拿起最上方的日记：“白警官，您不看吗？”
　　“咱俩一起看。”
　　一黑一白，两个脑袋凑到一处，开始阅读。

　　·

　　2066年6月17日，星期五，晴。
　　小虎，今天是你离开的第五年，你在天上应该过得很快乐吧？
　　爸爸知道，你一定跟你妈妈在一起，比我自己一个人开心多了。
　　昨天收到太阳花孤儿院的通知，三个月的审查终于通过，爸爸打算领养一位男孩。他叫小龙，周小龙，九岁多了，是你的弟弟。
　　你应该不会嫉妒他吧？
　　你走后，爸爸真的太孤单了，想要有人陪伴，希望你不会怪爸爸。
　　小虎，你也希望我能活得快乐吧？你那么善良，一定会这么想。
　　你放心，以后爸爸会跟你弟弟一起，继续好好生活的。
　　小龙好像在找我，他还不知道怎么开热水器，我先走了，明天再写给你。
　　晚安，儿子。

　　……

　　2066年12月24日，星期一，大雪。
　　小虎，今天是小龙的生日，祝他生日快乐吧。
　　这是你弟弟在家里过的第一回生日，爸爸给他的生日礼物是双新的球鞋。
　　小龙特别喜欢踢足球，每周六我都带他去球场，咱们爷俩儿一起练习。
　　记得你小时候，爸爸也一直教你踢球，每次你摔倒，爸爸都不去扶你，是希望你能自己站起来。
　　你总是哭得很大声，我却狠心不理你。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知道你后来会出意外，爸爸一定每一次，每一次，都把抱你起来。
　　爸爸这一辈子，抱你的次数远远不够啊。
　　不过，你的弟弟很坚强，我想去抱他的时候，他都说没事，自己就站起来了。
　　爸爸看得出来，他有天赋，以后会成为校队成员，还可能进入专业的俱乐部。
　　小虎，这可是你曾经的梦想啊，爸爸真心希望，小龙能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好了，他又在叫我给他念睡前故事了，跟你那会儿一样。
　　我明天再写给你。
　　晚安，儿子。

　　……

　　2069年12月22日，星期六，阴。
　　小虎，今天小龙生病住院了，幸好医生说没有大问题，只是运动过量，休息一阵就好。
　　你弟弟现在特别厉害，是学校足球队的主力，教练和队员叫他“黄金右脚”，爸爸特别开心。
　　后天就是你弟弟的生日了，爸爸给他准备了一份惊喜，你猜是什么？
　　嘿，爸爸先不告诉你，想知道答案的话，你明天再来看我的日记吧。
　　对了，工厂最近开发了新的鸡肉订单，爸爸赚得钱越来越多。如果你还在的话，就能给你买一栋有足球场的房子了。
　　明天见，晚安，儿子。

　　……

　　2070年2月14日，星期五，晴转多云。
　　抱歉，小虎，今天很晚才写日记，你别怪爸爸。
　　你弟弟小龙……又生病了，是比赛途中忽然倒下的。
　　医生说他的心脏可能有些问题，但目前的治疗手段非常先进，而且爸爸有很多钱，所以小龙会很快康复的。
　　只是——
　　他再也不能踢球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爸爸现在很累，还得去安慰你弟弟，他看起来比我更伤心。
　　晚安，儿子。

　　……

　　2071年1月1日，星期一，小雨。
　　小虎，新年快乐，同时也生日快乐。
　　你和妈妈今天吃蛋糕了吗？记得你最喜欢吃芒果蛋糕了，在天上应该可以吃很多很多，还不用担心拉肚子吧？
　　如果真是这样，你就多吃些，爸爸不会再阻止你了。
　　对了，之前跟你说过，小龙的手术非常成功，最近他可以开始慢跑了。
　　医生说，如果逐渐恢复锻炼，小龙甚至有机会重回赛场，爸爸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别提有多高兴了。
　　原来，老天爷也并不是一直不公平的。
　　你也早些睡吧，如果你们需要睡觉的话。
　　晚安，儿子。

　　……

　　2071年12月25日。
　　小虎，对不起，昨天没跟你聊。
　　现在，你应该已经见到你弟弟了吧？
　　小龙，这就是我一直跟你提的哥哥，小虎。
　　放心，你昨晚许下的生日愿望，爸爸会帮你实现的。
　　毕竟这是你最后的愿望。
　　晚安，儿子们。

　　……

　　2072年12月24日，星期一，晴。
　　小龙，你收到爸爸给你的生日礼物了吗？
　　去年你刚吹完蜡烛，就狠心离开爸爸了——你当时说，想念孤儿院里的那些伙伴了。
　　院子里长大的你们都是同一天生日，12月24日，圣诞前一天。你说，这样大家就能连着玩两天了。
　　你还许愿，希望以后的生日都能跟伙伴们一起过，你怀念以前大家同一天生日的时候，你们一起吹蜡烛，一起吃蛋糕，多热闹啊。
　　对不起，因为你的身体太虚弱，爸爸不能带你出门。
　　所以，爸爸今天杀了一位跟你同生日的哥哥，现在他应该正跟你一起吃蛋糕吧？
　　对了，爸爸昨天真的收到了你的信，你离开那天告诉我，你写了八封信，让系统每年给我寄一封。
　　昨天的是第一封，爸爸读过之后哭得特别伤心，也更想你了。
　　你是怕我轻生，才给我写信的吧？你怎么这么懂事。
　　放心，在读完你的信之前，爸爸是不会死的。
　　最后，替我向你哥哥问好。

　　……

　　2079年12月22日，星期三，阴。
　　小龙，连续七年，爸爸给你送去了七份生日礼物，你都喜欢吗？
　　如果你和礼物吵架了，记得要和好，毕竟你们都是伙伴呀。
　　对了，去年的那位女孩子长得非常可爱吧，如果你喜欢人家，就勇敢表白，男孩子应该主动些。
　　今年的礼物爸爸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同生日的、好杀的人。
　　但没关系，爸爸招聘了一位朝生做助理，要求他后天来上班。
　　你知道的，他们只能活一天，所以活着的时候都在过生日。虽然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但你不会怪爸爸吧？
　　这是最后一份礼物了。
　　准备迎接你的新伙伴吧。
　　替我向你哥哥问好。

　　2079年12月23日，星期四，阴。
　　小龙，今天爸爸被人陷害了。
　　是那个提前一天来上班的朝生。
　　没想到他外表看着老实，居然给我设了套，我没得罪他啊？
　　虽然一开始的确是想杀他，但他的生日比你提前了一天，而且爸爸找到了更好的目标，根本没打算杀他。
　　因为他的缘故，爸爸待会儿可能会被带到警察局里，对不起，没时间给你准备生日礼物了。
　　但你别担心，明天爸爸一定回来，陪你过生日。
　　我今天读完了你的最后一封信，你别担心呀，爸爸怎么可能把你忘了呢？
　　爸爸没忘。
　　如果一切顺利，我会在明天赶到你的生日宴会，然后就去天上陪你。
　　这回没找到你想要的伙伴，只能把爸爸自己送给你了，你不会不高兴吧？
　　至少爸爸非常高兴。
　　小龙，到时候记得叫上你的哥哥跟妈妈。
　　我们一家人，明天就团聚。

　　·

　　温落放下日记，在纸箱里翻找一阵，找到周小龙寄给周文杰的信。
　　第八封的内容是：

　　爸爸，这是最后一封信了，明天又是我的生日，我能不能跟你再许最后一个愿望？
　　就当你答应了哈。
　　已经过去八年了，你还在想我吗？
　　我知道你一定还在想我，因为你总是想着哥哥。
　　听好了啊，我今年的愿望是：希望爸爸忘记我，忘记哥哥，一个人好好生活。
　　我还希望，以后爸爸的日记只记录自己的事，虽然我们不在了，但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呀。
　　只要你快乐，我们就会快乐。
　　——全世界最喜欢你的，小龙。

　　温落放下信件，道：“他只听到了儿子死前的生日愿望，却没看到后来的。”
　　白墨：“好好生活吗？周文杰杀了这么多人，早就回不去了。”
　　“既然他一开始就打算自杀，为什么还要杀我们？”
　　“那冷藏室是他养子生日宴会的现场，我们不是周小龙的伙伴，当然不受欢迎。”
　　温落继续翻找纸箱：“关于沈辰的死，就没有别的线索了？”
　　白墨摊手：“周文杰在日记里说沈辰给他设了陷阱，说明他到现场的时候，沈辰真的已经死了。”
　　“这点他在受审的时候也说过，但王警官没有相信，直到精确的死亡时间出来。”
　　白墨忽然笑了笑：“这么说来，沈辰还帮了警局一个大忙，把周文杰这位连环杀人魔直接送到面前了。”
　　“那沈辰又是被谁杀的呢？”温落问，“为什么死的时候怀里抱着杨迦的尸体？”
　　白墨没有回答，摸着肚皮：“都一点过了，你不饿吗？”
　　“啊？不饿，您饿了吗？”
　　“早就前胸贴后背了，走走走，先去吃饭。”白墨抬手勾住温落的肩膀，这是第二回了，连拖带拉，“吃饱了才有力气思考问题。”
　　“可是……好吧。”
　　“你想吃什么？”
　　“白警官喜欢吃什么？”温落问。
　　“我？基本把所有可以吃的、不可以吃的都吃过了。”
　　“这就是有钱人的快乐吗？”
　　“没错，真喜欢的还挺难找，要不去吃火锅？”
　　“火锅？”温落想了想，“我不太能吃辣。”
　　“嗨，瞧你说，火锅又不是只有辣的。”

　　十五分钟后，温落望着眼前火红的麻辣锅，问：“您不是说火锅可以不辣吗？”
　　白墨咧嘴：“你这辈子就这一顿火锅，当然得尝尝最刺激的那种，留下的记忆更深刻嘛。”
　　“不是因为您自己喜欢吃辣吗？”
　　“咳，当然不是。”
　　“白警官，您今年多大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白墨夹起两片毛肚下锅，“真要说的话，我二十七。”
　　温落微笑：“居然二十七了，我怎么觉得您跟小孩似的。”
　　“我这是童心未泯，快，把牛肉全倒下去！”
　　温落又道：“您报年龄之前，还说了一句‘真要说的话’，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白墨打了个响指：“你小子敏锐过头了吧，咋问题这么多啊？不准问了，快捞，毛肚已经烫好，再不吃就老了。”

　　红油跳跃，热气腾腾，食材接连下海。
　　温落起身，帮白墨倒完最后的果汁。
　　“工作期间还是别喝酒了。”白墨点菜的时候说。
　　“工作期间还能吃火锅吗？”温落点菜的时候问。
　　“……”
　　桌上的餐盘空空如也，这顿大餐接近尾声。
　　“白警官，现在能跟我能谈谈沈辰的案子了吧？”
　　“行吧，你想，既然沈辰不是周文杰杀的，他为啥要写对方的姓？”
　　温落摸着下巴：“周的日记里说沈给他设了陷阱，是为了嫁祸吧。”
　　“沈为什么要陷害周？”
　　“可能是在厂里工作的时候，偶然发现周是杀人狂魔，于是想要……不对，如果真想揭发周文杰的罪行，沈辰完全可以报警，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白墨捞起最后一片土豆，如获至宝：“不错，下一个问题，沈是怎么死的？”
　　温落放下铁筷：“走廊的监控里没有其他人，现场的另一具尸体确实比沈辰更先死亡——难道他是自杀？”
　　“对了。”
　　“但是，朝生人类是绝对禁止自杀的。”
　　白墨：“所以他才想方设法地构陷周，就是为了把自杀伪装成他杀。”
　　温落盯着锅里的白雾，眼中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悲哀：“究竟有什么事，值得沈辰犯下最严重的罪？如果朝生自杀的话……”
　　“契约撕毁，序列中止，传承无数世代的回忆池全部清空。简单点儿说就是，【存在】没了。”
　　白墨放下碗筷，喝光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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