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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江南故人归不归(三)
眨眼之间,到了年关。
寻常百姓人家没什么盼头,一年到头就盼着一次过年,把今年的不顺都留在过往,欢欢喜喜地奔着新日子去了。
今年也是大雪纷攘,坊间常说瑞雪兆丰年,来年会有个好收成,是个吉祥寓意。
腊月二十六那日,何夜难得放下了手中的书,跟着左君诺出门采买过年的年货。
在人间这十年里,左君诺慢慢习惯了普通人的生活习惯,从前他未曾飞升之时,也总是呆在皇宫里,像这些细碎的琐事会有专人去办,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原来也会让人新生愉悦。就像提前两日说好要赶集,孩童就会早早地期待并计划好想要些什么,在这个吉祥的日子讨得爹娘欢心,往往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大约对于孩子来说,这便是过年了。
何夜从不主动开口问左君诺要些什么,总是左君诺给他一些银钱,让他想要什么自己上街买,但他似乎总开心不起来。倒是前两年左君诺赶集时无意间遇到一个虎头的布偶,觉得有趣,顺手买下来送给何夜。那个丑不拉几的布偶被何夜当成宝贝似的一直放在床头,一年四季也不舍得收起来。
街道上熙熙攘攘挤满了采购的人,商贩跟着卖力地吆喝,货架上除了各式各样精美的年货之外,还系着红色飘带作为装饰,年味儿淳朴,让人心情也跟着好日光慢慢明亮了起来。
左君诺与何夜走在一起时,才发觉何夜大抵是真的长大了,个头高了许多,竟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个头来,身形挺拔俊朗,因着常年读书又自带两分书香气,只是站着,就像昆仑雪山上常年常青的松柏,睥睨高渺,不染尘埃。
左君诺随意地逛了两圈集市,人实在是太多不方便,他就随意买了些吃食,炮竹和红纸,正准备打道回府,忽然看见旁边卖护身符的小摊贩。
他想起何夜床头那个不舍得收起来的虎头布偶,恍然觉出味儿来。也许何夜并不是什么都不喜欢,他只是想拥有别人送给他的,就好像是送礼的这个人放了什么牵绊在他手里,看着虎头布偶,就能想起那个人怀着别样的心意把这个丑丑的布偶塞给他的样子。
于是左君诺停下了步子,转头问商贩:“这个护身符,有保佑科举高中的吗?”
何夜闻言一怔,岂不是准备送给他的.......
商贩见左君诺一身矜贵,连忙点头张罗:“有的有的,什么样的都有,客官您是想要......?”
“就给我拿个高中状元郎的,我们家小孩明年要赶考了。”说罢一脸笑意地转过去看何夜。
何夜侧着头没说话,他觉得左君诺带笑看着他的眼眸就像昨天晚上被吹灭的烛火,反复地烧啊烧,把他心头烧的滚烫,烙印下这个人的模样。
商贩利索地答应了一声,麻利给左君诺取了个护身符包起来递给他。
东西采买完毕,两人各抱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打道回府。
回到不归堂,左君诺在一丢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找最后买的护身符,拿出来系在何夜腰间。
蓝色的护身符上绣着蟾宫桂枝,针线细密秀美,最中间用金色丝线绣了个“高中”,寄予着凡人最朴质的希冀,左君诺一向不信护身符类,就算给何夜讨个彩头吧。
何夜看着那个样式简单的护身符挂在他腰间,眼眸暗了暗,轻轻用手蹭了蹭。
看样子,何夜很是珍惜这个护身符。
转瞬到了除夕夜。左君诺躲在厨房用术法烧了一桌子美味佳肴端上桌,两人高高兴兴地吃了许久,直到饭菜都凉了这才意犹未尽地罢休。吃罢饭,左君诺拿上前几日买的炮竹带着何夜去逛灯市。除夕这几日是没有宵禁的,灯市会一直亮到正月十五,这期间就属除夕夜与元宵夜最为热闹,炮竹烟花此起彼伏,像暗夜里转瞬即逝的昙花。
左君诺与何夜坐在护城河边,看街上的人放烟火。何夜从左君诺怀里抱着的炮竹烟火中抽出一根,兴致缺缺地点了。
烟花吱吱地烧,橘黄的火光映着何夜意兴阑珊的眼睛,平静地像个寻常冬日。
左君诺看得却很开心。烟火微弱的光映着河水粼粼的波纹,让左君诺想起为祭奠亲人的花灯。
从前的亲人不教他怎样离别,总是毫无征兆地从他生命中离去,让他措不及防地悲痛。
如今他恍惚间似乎懂得了眷恋和不舍,又要自己琢磨着怎样说出离别。
离别似乎是很残忍的事情,它让相守变得遥不可及。从前最恨离别的人如今要好好同人间道个别了。
“何夜,”他看着河水出神,轻声说,“等你春日里进京赶考,我就要走啦。”
何夜低头掩去眼底的红:“倘若我不想参加科举,也不在乎什么殿试及第,你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左君诺怔怔地看着河水没说话。他神情悲悯,这次终于有几分仙人味道了,却不是怜悯凡人,而是怜悯他自己。
他想起父君惨死宫中的那一夜惊雷瓢泼,母妃抱着他在挂满白帆的宫殿里哭的撕心裂肺。
他想起母妃离开的那个春日,他跪在尚有薄雪未融的碑前听风过林涛。
没人告诉他怎样应对离开,最爱的人就已经一个接一个的离去,留他在冰冷的九天之上靠着仇恨活着。
他幼时生在诡谲凶险的皇宫里,从未体会过温情,飞升成仙后更是几近忘却七情六欲,更别提温暖之感。他第一次体会到温暖,是在人间的这短短十年里,可是如今他大仇得报非走不可,否则牵连何夜,他会更愧疚的吧。
何夜不敢再问。他知道答案无论如何都是要走,眼前这个有仙人之姿的人终于像九天神女一般飘摇着离开他了,虽然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他还是难以接受。
热热闹闹的除夕,灯火昌盛的街道,这里有两个无家可归的人望着烟火,他们都要失去唯一的归宿。
等到街上的人满满稀少,两个人整理衣衫回去了。除夕按照人间习俗照例是要守岁的。如今夜露深重,天色将明未明,两人心照不宣地回房间休息去了。
左君诺辗转反侧,一直到天蒙蒙亮起来才开始有了睡意。可是刚入睡没多久,又被噩梦惊醒。
他梦见他堕入无间深渊,有一个人啃食他的心肺,他痛苦难挨,眼前的人总是一团黑色的雾,叫他痛苦,叫他无能为力。
他被惊醒时身上已然出了一层薄汗,心中被恶鬼啃食的悸怕未曾淡去,但他却已清醒的知道梦中的恶鬼是谁。
他想跑,如果回到天界想必恶鬼不会再拿他怎么样。就在他盘算自己如何才能全身而退的时候,何夜敲响了左君诺的房门。
“起了吗?我听见你说话,说害怕,疑心是梦魇,给你端了参茶。”
何夜请冷冷的声音透过厚重的房门浑浑地传到左君诺的耳朵里,竟然驱散了他心中的恶鬼,让他有种活在这人间的温暖。
左君诺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不告而别或者食言了,无论如何,他也要等到何夜顺利进京赶考他才能放心离开。
一季冰雪消融,早春的风依旧刺骨,岸边垂柳已经冒了绿尖尖,这是一片春意大好的人间,到处都是新生的美好与希望。
中午日头起来了,早春微寒的天里照的人暖融融的。左君诺在院子里支了张躺椅,躺在上面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自新年伊始,左君诺的梦里常有恶鬼折磨,入夜睡不好觉,白天也只能稍作小憩,只要睡得深沉就有恶鬼追至梦魇深处叫嚣着索命。
这恶鬼就是妖王墨榖。
前段日子,左君诺日日早出晚归甚至一走数日,终于查到了双生花的秘密。双生花双生为伴,一面向阳,一面背阴。向阳的那朵灵力纯沛性情良善,唤烟淮;背阴的那朵灵力阴森性情诡谲,名唤碧烟。虽然两人性子截然不同,但自诞生起的陪伴让二人产生了深厚的羁绊。可惜待化形之后,烟淮爱上了一介凡人左慕钦,也就是左君诺的父君,巫国国主。两人两情相悦本以为能过上快活日子,但巫国政权变动太过频繁混乱,即便是国主也难以护得烟淮周全。烟淮性情良善太过单纯,成了政权斗争的牺牲品,在生下左君诺不久后便被毒瞎了双眼。碧烟感知到烟淮的意外后痛苦非常,她始终都认为是这个卑鄙的凡人骗了烟淮,才让烟淮受尽屈辱不堪,一时痛下杀手,致使左慕钦在左君诺飞升后不久惨死宫中,母妃承受不住政权变动的生存压力与痛失所爱的悲痛,在一个寂寥的春日香消玉殒了。
左君诺查出真相后杀到碧烟的藏身之处。他一介小妖与碧烟相斗无异乎以卵击石,可是碧烟面对他时没有丝毫愤怒和不甘,而是心甘情愿地死在了左君诺的剑下。他还记得碧烟倒在一地血泊之中看着左君诺轻声叹息:“你长得很像她。”
左君诺没说话,滴着血的剑尖颤抖不止。
“这样也好,烟淮,我来殉你了......”
“你性子那样温顺,倘若、倘若没有我护着,你又该受欺负了......”
语气轻飘,说罢,碧烟微笑着阖了眼。双生花至此双双陨落世间,妖界飘了好大一场雪。
未曾想碧烟是妖王墨榖生母。因为母后本身为这世间最为强悍的存在,继承了她灵力和老妖王妖力的墨榖,成了近万年里最让人闻风丧胆的妖王。
左君诺头也不回地逃离妖界,原以为一切做的滴水不漏,还是被妖王墨榖看出了端倪。
悠闲自在的日子终于到了头,妖王的愤怒如影般纠缠着他。
左君诺日日夜夜都难以休息得好。
这么大半个月折腾下来,左君诺难免精神不济,身子骨也消瘦了许多。
何夜疑心是左君诺病了,日日端各式各样地补汤给君诺补身子。不过补了两天左君诺就有些上火,让何夜有这心思不如给自己补补,读书也是体力活。
何夜看左君诺上火的样子似乎是病也好了许多,不再追在后面端补汤,但是左君诺白日嗜睡身子消瘦,还是让他日日焦虑。
左君诺歪在椅子上一晃一晃的,脑袋搁在椅子边上,晃荡之间仿佛下一秒就要摔下去一样。
何夜从书房窗户外窥见这一幕,心里泛起无边酸软,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院子里,蹲在左君诺的椅子边看他一晃一晃的。
左君诺生的极好,面如冠玉,肤如凝脂,尤其是未经世事清澈见底的眸子,像水一样荡漾开来,粼粼光彩似月华光照。但此刻这双动人心魄的眸子紧紧闭着,眼下一片乌青,面色也不如从前好,晒着太阳晒出了点红润,看着人心里发紧。
左君诺皱着眉睡了没多久,头抑制不住地向一边晃晃悠悠地倒去。何夜赶忙伸出手接住歪倒下去的脑袋。手触到君诺脸颊的一刹,左君诺再次从梦中惊醒,尚未回过神来的眸子里还浸泡着恐惧惶然,直直地看向何夜,说不出的陌生冰冷。
何夜被左君诺这眼神惊了一下,幸而左君诺很快回过神来,从椅子上坐起身:“抱歉,我......”
“又做噩梦了?”
何夜问的很急切,左君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何夜不说话,用深邃的眼眸看了左君诺一瞬,起身准备离开。
左君诺像是看出了何夜的心思,伸出手拽住了何夜的衣袖。
“无碍的......大约是心事太重,等你科考之后我便会好了。”
被揪住的袖子像是何夜被攥住的心意,酸酸胀胀,像夏日里泡的梅子酒,冷不丁地酸人一嘴。
“梦见了什么?”
何夜依旧背对着左君诺,君诺抬头看着他,看着何夜一身素衣逆着光站在日头底下,清冷地如同昨夜融雪的海棠树。
“......梦见,梦见你落第,好多日子白费。”
左君诺斟酌着开口,笑着去看何夜。
何夜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转过头看见笑得灿烂的左君诺时,像是被什么刺到了眼,轻轻闭了闭眼说:
“不会的。”
“我会高中。”
“你希望我做的我都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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