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占神与宿命论

　　从医生家出来，伊莱眉间笼上了一层浓雾。
　　他在海边走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从远处看上去，就像一个心事重重的年轻人在散心，脚步轻而犹豫，不时被凸出地面的坚硬岩石绊住而停止。
　　““代价……”
　　他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医生是单身女性，不便留宿外人。当晚，伊莱被安排在临近医生居所的渔民安德鲁家过夜。他的女儿正是给伊莱带路去医生家的那一位，见到“干净漂亮的哥哥”又回来了，还住进了自己家，欢天喜地地跑前跑后。
　　与医生谈话后，伊莱抓紧太阳落山前的一点儿时间，在码头寻找能搭他出海的船。他在猎猎的落山风中遇上了安德鲁，这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有着沿海居民常见的精壮身材与黝黑肤色，个子和伊莱差不多高，见到这个高挑白皙的青年就不自觉地亲近起来。
　　“今天太晚了。”他告诉伊莱，要想出海明天就是最好的机会，他打包票把人带出去，再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安德鲁家有一位温柔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大女儿正是之前见过的那位，小女儿两岁，坐在父亲为她打造的专用座椅上，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看着罕有的客人。
　　“请您别介意……”
　　两个孩子的母亲看上去比她的丈夫还要沧桑一些，黑黄而布满褶皱的手递过一只粗瓷碗，只有羞涩地一笑时露出的牙齿额外亮白，和她本人构成了略显滑稽的反差。碗里是掺了杂粮的饭，上面点缀着零星的虾子干，从孩子们双眼放光的反应能看出已经是这个家庭能拿出来款待客人最好的伙食，伊莱从善如流地接过，道谢后尝了一口。
　　“您太客气了，我第一次尝到这么鲜美的饭菜。”
　　矮木桌上还摆着两个盆子，里面分别是鱼汤和豆羹。非常适合充饥的食物，伊莱低头安静地吃着，坦诚得体的举止让这对夫妇都松了口气。
　　晚餐在和乐融融的气氛下完成，饭后趁着天黑前还有点光线，安德鲁坐在门边整理渔网。他一边用粗糙的手指捻开粘连在一块儿的网线，一边对伊莱说，最近沿岸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渔船都得到更深更远的地方去才能勉强打捞到能填满肚子的食物，可这也增加了渔网的损耗。
　　“那些海草都跟长了眼睛似的，”他说，“专门往网眼里钻，拖上来又沉又重，还得费功夫挑出来扔回去。”
　　“听起来是很辛苦。试试到其他海域捕鱼怎么样？”
　　“哪有那么容易！路程远不说，好地方都被别的村子占满了。”安德鲁爽朗地笑起来，“不过很快就不用愁了，我父亲的一位老朋友在山南边的城里开漆器店，他女儿跟我差不多大，前一阵刚死了丈夫，打算叫我过去呢。”
　　伊莱眼皮跳动了两下，不禁露出惊异的神色。
　　“那您的妻子和女儿……？”
　　“不妨事的！”安德鲁摆摆手，“漆器生意可比这又腥又臭的营生赚多了。到时候送钱回来，她们能比现在过的还好！再说，等我学了这门手艺，把店铺继承下来，那个老头子和他家小寡妇还不是得靠我！”
　　“原来您是这样打算的……”
　　伊莱看着男人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兴奋，忍住了没再追问下去。他想起晚餐时女人谦卑而和善的笑，那笑脸其实很不讨喜，他看了觉得压抑，男人恐怕也已经厌烦了。她跟这世界上大多数嫁了人的女性没什么分别，勤谨而劳碌，在照顾家事和儿女之外早已经忘了打理自己，男人就算和她商量这件事，最后恐怕也只有妥协。
　　人类的生活大体如此，有时很苦，总还算过得去。
　　安德鲁整理完渔网，发现上面有两处破洞拿去给妻子缝补，伊莱则表示希望留在外面走走。挂在空中的白色月牙已经渐渐有了些颜色，夜幕降临了。月色下沿岸的石滩比白天显得更嶙峋狰狞，伊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恶劣的环境倒没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不如说，海风裹来熟悉的味道，让他想起了不少往事。
　　空气中传来海水特有的腥咸气息，阴冷潮湿的气候让人周身充满长时间紧张留下的疲劳。一望无际的海面在靠近岸边的盐滩上堆砌起层层叠叠的尖锐岩石，即使最擅长与海洋相处的渔民也不会选择在这一带赤足走路。事实上，这里几乎没有渔民了——最近数十年海水的诡异变化让鱼虾渐渐绝迹，而未经提炼的海盐又不具有实用性，一半以上的村民都已经陆续搬走，逃离这片“被抛弃的海滩”。
　　哒，哒。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伊莱克拉克暂时停止沉思，转过头望向他的未婚妻。
　　女子留着当地传统的披肩长发，薄而轻的面纱在湿冷的海风中浮动摇摆。她的神色有些憔悴，脸上却挂着一贯温和的笑容，手中提着装有甜葡萄面包和咸奶酪干的竹篮，向忧心忡忡的青年走来。
　　“我会一直等你……”
　　回忆戛然而止，伊莱猛地打了个寒战，握了握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还是看不清梦里那个女人的面貌。明明他们的关系应该如此亲近，他却始终想不起她的长相，这让伊莱烦躁不已。

　　第二日，伊莱跟着安德鲁出了海。
　　一切都显得无比正常，他们跟随第一缕晨曦出门，安德鲁驾轻就熟地完成了清早的任务，两人回来时正好赶上早餐。
　　“哥哥，给你！”
　　安德鲁的大女儿红着脸捧上一碗热牛奶，伊莱接过，热气腾腾的液体透着浓浓的姜味。他不禁投出疑惑的目光，小女孩递上特别准备的食物后就跑开，躲在了母亲身后，女人则羞赧地点头示意。
　　“妈妈说，哥哥脸色有点白，喝点这个能暖身体，就不用穿那么厚的袍子啦！”小女孩从母亲身后探出头，说完又缩了回去。
　　男人忙制止了女孩的口无遮拦，并低声埋怨了一句妻子。伊莱摇摇头表示不介意，只是把那碗气味浓重的饮料递到嘴边，礼貌性地啜了一口就放下了。短暂的尴尬很快被叮叮当当的碗碟碰撞声盖过去，安德鲁拿着粗面包咬了一口，凑近伊莱向他打听着感兴趣的话题。
　　“听说您从不归林那边过来。”他压低了声音，让对话显得有些神秘，“那里有宝藏是真的么？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伊莱进食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这反而更令对方觉得他知道些什么，愈发热情地凑近他，甚至挽住伊莱一只手臂。
　　“过几天趁着月圆之夜的风暴不能出海，带我去看看好不好？一看您就是有本事的人，我可以帮您出力气，搬出来的宝物分我一件就成！”
　　宝藏？伊莱在心底发出一声嗤笑。
　　但他并没表现出什么，只是偏过头重复了一句，“月圆之夜的风暴？”
　　“对呀！附近的人都知道，月圆之夜前后不能出海。风暴中心就在十几海里远的地方，传说那儿好像住着恶龙，但谁也没见过。”
　　“原来如此……”
　　伊莱露出由衷的笑意，一个计划在他心中迅速形成。
　　“我可以考虑满足您对不归林的好奇心，但相对的，您得帮我一个忙……”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