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穿春水

　　刚走到清晖堂门口，果然遇上慧姐儿，原是打着哈欠面露疲乏的模样，一见着她立马双目圆睁：“母亲与我昨日酉时才回府上，今早浑身乏力，这才起得晚了些，没曾想你竟更拖沓……可是近日母亲不在家便懒散惯了？”
　　辛夷暗自腹诽，大姐怕是为了这句话才起个大早吧，“母亲与大姐姐归家怎不使唤嬷嬷们知会一声？这一路风尘怕是累坏了，未能与母亲姐姐一道上山祈福，本就心中有愧，昨日又未去迎接，更是不安了。”
　　慧姐儿闻言面露得色，头上一对赤金彩蝶随之微微振翅，：“母亲体恤府里下人们白日辛苦，便不兴师动众了，不过由着张嬷嬷张罗一番。”
　　被归为“下人”一列的辛夷也不在意，只微微一笑：“母亲整日为家中操持，分明是最劳苦功高的，还如此体恤我们……我看今日大姐粉面白皙，倒不见奔波数日的疲惫，看来还是灵山水土最为养人。”
　　慧姐儿带着贴身丫鬟瑞香在前边走边道，母亲带自己在山中如何为家人清修祈福，又是何等辛苦，引得辛夷连声叹服。

　　穿过院中庭院，刚行至正房门前，屋里的白鹤便打起了帘子：“远远听到大姑娘的声音，老夫人便早早唤我过来迎着了，怕是想念得紧呢。”
　　慧姐儿便一路唤着奶奶快步走入厅堂，直扑进辛老夫人的怀里，两人自然心啊肝啊抱着念了好一会儿，直把一旁立着的辛夷衬成了空气。
　　见夫人莫氏早已到了，正坐在老夫人左手旁的紫檀官帽椅上，辛夷赶忙行了大礼：“不知母亲归家，未曾迎接，还请母亲责罚。”
　　夫人却好似神思不属，只朝她点点头道无事，抬了手示意她坐下，又转向老夫人和大姐，倒引得辛夷心下纳闷不已。

　　此次去五台山祈福，一是依着府上旧例每隔五年去一回，二是因着家中儿女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辛夫人心中有所求。
　　给家里上下都求了签，都是上吉，偏慧姐儿的姻缘签只得了个中，闹得她一路心神不宁。没想到一回来就张嬷嬷说有个娘家侄子前来投奔，不免挂上了心。
　　自己近日不在府上，张嬷嬷既管着明月院分身乏术，外院男客的事又不便四处打听。那位表少爷住下后又甚是低调，是以张嬷嬷至今仍不知底细。
　　于是顾不得一身疲乏，一大早便赶来给老夫人请安。刚与老夫人提及此事，慧姐儿她们就来了，正吊得她心里不上不下。

　　等老夫人与慧姐儿嘘寒问暖地表完情，莫氏便问道：“不知母亲所说的莫表侄是我娘家哪一房？近两年与家中通信竟未听说过哪位后生取了功名。”
　　老夫人刚将怀中大姐儿放开，正由着白鹤扶正抹额：“据他说，祖父是与莫家分了房的庶子，在你祖父一辈中行五，怕是与你娘家也没甚联系的旁支。我不过是看他年纪轻轻就已是秀才，比我们林哥儿还早中了两年，看着也是俊秀不凡，才留了他家来……往后林哥儿去县学也有个家里人做伴。”

　　林哥儿年初过了院试，刚进县学做附生。张榜那日，府上就欢欢喜喜摆上三天流水宴，夫人也大手一挥让他自个儿挑院子。林哥儿却选了个偏僻的取名叫“一毫居”，说是离内院虽远了些，倒是宽敞又清净，又与花园水榭挨得近。出门也方便，早上去学堂也不用惊动旁人。

　　他在夫人膝下养了十来年，最开始因老爷看中，又将两个哥哥衬得不学无术，让莫氏十分不喜。可他对哥哥们一向言听计从，对夫人比两位哥哥更孝顺听话。长年累月下来，倒也得了夫人几分真心。
　　如今大少爷皓哥儿已不用去学堂了，接下家中几个铺子经营，也跟着周掌柜在外历练；二少爷皎哥儿虽因家中捐银在县学得了个名额，但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时常不去，整日只与一些朋友沉迷书画与各色器具，扬言要成为书画大家……和大儒商……
　　果然如辛老爷当年所料，全家只剩林哥儿这个独苗对读书举业孜孜以求。

　　辛夫人在心中飞速过了一番，终是有了些眉目：“竟是五房的后生么，儿媳还在闺中时曾听祖父提及过，原有个颇有才学的庶弟，因着读书上有些天分，日渐地目无下尘，搅得家中不宁，最后气得老祖宗将他逐出了族外。听说离了家后，生计艰难，也没继续考下去……如今看来，竟是落败至此了。只是我祖父已去了多年，他又有功名在身，我娘家也不会因为这些陈年往事为难于他，怎地不回莫府，反来了辛府？”
　　老妇人叹道：“这少年倒是有几分傲气，言他祖父分家之时曾立志绝不再食莫家一粟，他也不能违背先人遗志，如何也不能再登莫家府上。此次来我们辛府，也是不忍他那将近失明的寡母再做活计。我观他身形单薄但脊梁笔直，怕也的确是没法子才弯下腰来。”

　　辛夫人听了有点脸红，老夫人这么一说，倒显得自己娘家甚是刻薄，只好转个话头：“……不知现下安排在哪个院子？可添置了起居服侍的人？该是儿媳料理妥当的，却赶上了不在府里的时候，倒是搅了母亲的清净。”
　　老夫人身边的白鹤听了服身道：“回夫人的话，现下安排在外院的芦苇居里。莫夫人宿在了正房，莫少爷住在东厢房。原估摸着与大厨房离得远了，是该添置小厨房的，没曾想刚安置下，三少爷就来招呼了。两位少爷院子挨得近，又日日走动着，三少爷就嘱咐了自己院里的小厨房凡是吃食都要做双份，送到芦苇居里，倒省下了小厨房……莫少爷统共就带了一个小厮，已在那院的倒座房里住下了，因莫少爷嘱咐过不必再安排人服侍，老夫人也不便插手。芦苇居里现下仍是只有两个之前负责洒扫的嬷嬷，就等着夫人回来安排了。”

　　一旁的慧姐儿听了半天，知晓府上来了个未曾听说过的娘家表哥，倒是有些兴致，甚至与辛夷咬起耳朵来：“哎，那个莫少爷何日进的府，你可曾见过了？果真如祖母所说，俊秀不凡？”
　　辛夷正假装专心致志地剥桔子：“什么莫少爷？没听过呀。”
　　慧姐儿抢过剥好的桔瓣，面露鄙夷：“平时成日在外浪荡，在家倒会装闺秀了。”
　　辛夷也不生气，又从瓷盘里挑了个桔子：“母亲不在府上，父亲出门数久，姨娘也跟去服侍了；我一人天天呆在院子里，每日除了给祖母请安，连院门都甚少出，哪里听得什么俊秀，见得什么少爷呢？”
　　这不说还好，一说慧姐儿更生气。凭什么母亲和自己在山中成日吃素念经的，父亲却打着做生意的名头带秀姨娘下了扬州，还将辛夷留在府上，怕是嚣张成猴大王了。
　　不过今日母亲与她回来了，看她还能得意几时。
　　“你不出府？那县学里的那些王公子啊吴秀才啊可不得天天写酸诗与你？”

　　辛夫人刚打听完莫少爷，正在心中盘算，又听女儿念叨到什么公子秀才，敏感的心思立马发作了：“什么王公子吴秀才的？这些哪是你们能挂在嘴边的人物？！”
　　慧姐儿寻机立马告状：“女儿可不知，都是夷姐儿引来的是非。”
　　见老夫人闻言都搭着白鹤的手倾身望来，辛夷暗道糟糕……

　　“大姐姐说笑呢，哪有什么秀才公子……去岁，二哥迷上了吴大家的画，见女儿恰是同道中人，便逮住我要较个高下。一同临摹了两幅，俱是认定自己的画技更高一筹。不过是兄妹间戏耍一番，事后女儿便丢开手了……没曾想，二哥对画最是上心的，便拿了画去学堂让大家评比，竟有几人赞了女儿的画。二哥便笑他们小家子气，竟是最喜脂粉之作……几位相公不信是闺阁手笔，就写信托二哥送来追问而已。女儿也未曾回信，哪敢有什么来往……”
　　二哥，对不住了……

　　辛夫人听完刚想发作，就听得老夫人笑了起来：“原是如此，皎哥儿还是如此淘气……”
　　见儿媳面色不愉，老夫人便指着辛夷道：“你也是，姑娘家家的，识得几个字背得女戒俱是够了，懂得礼仪孝悌才是根本，诗词画画本是多余，怎还热衷此道，倒引来些许是非。”
　　辛夷闻言赶忙跪下认错，连道知错，面上愧疚不已。
　　实则心下不以为然。

　　她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开始想，眼下社会等级制度如此井然，她一个小小的庶女，怎样才能为自己和姨娘谋划个好出路呢？
　　那当然是，有一门傍身的手艺。
　　回想自己和辛夷的上一辈子，都是没什么本事，才被人吃得死死的，依附别人生存。前世自己出身太低，再拼命做苦工还是社会底层，如果早知道会发生后面的事情，她肯定咬着牙一路勤工俭学，靠读书熬出头来。
　　成为辛夷，出身上已经好了太多。虽说商户身份不高，但物质生活及其充裕，只要会伏低做小，找对人卖乖讨巧，想要的基本都能得到。
　　原本学习琴棋书画是为了讨好爱装文化人的父亲，后来渐渐发现，沉迷此道不光身心快活，还是个生财之道。
　　在这个时代，有了才名，就有机会变财名。
　　不过，男子有可能成为才子，女子的才名却是罪名。自然，辛夷的才名不能是本名。

　　托二哥的福，全城皆知辛府长年供养了位先生，出身皇城大家的庶出旁支，因家道中落四处辗转，却是位最擅吟风弄月的雅人儿。
　　寄情声色，写的诗词话本儿常出惊人之作，戏班名角都盼着将其奉为上宾；书画尤佳，临摹大家画作难辨真假。曾有随手小画，被辛家二少爷相中，求去给府中幺妹做绣样，使得辛家庶女的一手绣活传出闺名。此后，因感念辛家奉养，偶将花鸟画作改为绣样，在辛家绣坊上架，每次都引得闺中女儿哄抢……
　　这位先生自认有愧先祖，从不愿提起本名；怕遇故人相认，也不敢在人前露面……

　　无人知其姓名，也无人有幸得见，只知其雅号，为望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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