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注定

　　十里亭是岳云城名下的产业，明面上是一个漠北商人在管理。此处本就是个供人歇脚的地方，宋璟要求住下，小二没一会就办妥当了。
　　昨天刘夫人的事给宋璟敲响了警钟，岳云与江湖息息相关，岳云倒台势必引起江湖动荡。宋璟本该早就意识到的，但接连事故疲于奔命，已分不出心留意民生百态了。多亏魔教那一月的修养，使他有了喘息的余地，也在青衣滔滔不绝中知晓了许多江湖事，现在他也算是个江湖人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蝼蚁尚且求生，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又怎能一蹶不振。所以，宋璟决定延续岳云的传统，出义诊。
　　这也是他执意离开魔教的原因之一。世事无常，患者三更半夜找上门的事也有过，总不能因他一人累得整个魔教鸡犬不宁，更何况魔教还有禁令，宋璟自觉没那么大的面子让沐秋撤了那禁令，即使那禁令听着就很荒唐。
　　宋璟说干就干，简单收拾后就出门了。他在城东支了个义诊小摊，人坐下没多久就来了生意。时下正值秋季，风寒盛行，看病的大多是感染风寒的，偶尔也有夫人抱着孩子前来求医，大多也都是小儿常见病症。宋璟没有因为简单就掉以轻心，每个病人来他都会仔细地把脉询问，以求对症下药。
　　宋璟从隔壁面摊升起第一缕炊烟一直坐到太阳落山，人们都回家吃饭了，他也该收摊了。收摊后，宋璟会去风味楼点两个小菜，那里的菜跟青衣送来的味道很像，很合宋璟的口味。用过饭，宋璟就着满天的繁星回到十里亭，又在月光中进入梦乡，结束一天的繁忙。

　　太阳东升西落，一月的光阴缩地成尺，被宋璟一步迈过。令宋璟惊讶的是，这一个月内，他没再遇到杀手，仿佛一夜之间那些血雨腥风都离他而去，他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夫。
　　“安逸的日子就是好啊，”宋璟推开窗，却看见了一个绝不该在此地出现的人“青衣，你怎么会在这，魔教出事了？”
　　更深露重，衣服湿了一大片，秋风一吹，青衣打了个哆嗦，很没形象地弓起身子，搓手取暖。好不容易熬到能走了，没想到身后的窗户唰地打开，他这幅样子被宋璟全瞧了去。青衣宽面似的泪哗啦啦的往下流，恨不得立马刨个坑把自己埋了，他怎么那么倒霉！
　　青衣一直支支吾吾不肯说原因，宋璟见他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也不再问，直接把人请进了屋，拿了套新衣服给他换上。
　　穿上暖和干爽的新衣，又一碗热汤下肚，青衣觉得神仙也不过如此了，他还没享受一会神仙日子，就被宋璟问道：“沐秋让你来的？来做什么？回去跟你家教主说，我过得挺好的，没事别来烦我。”
　　说到沐秋，青衣脸上洋溢的笑容散去，神色变得无奈，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杯里的茶，三杯茶尽，他才攒够违背教主命令的勇气：“夫人，您回去看看教主吧，他病了。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发生了什么，您为什么会搬出来住。但我知道，教主真的很担心您的安危。”
　　青衣一股脑把压在心里一个月的话全倒了出来，他不管这之后会受到怎样的责罚，他是真的不想教主和夫人再这么误会下去了。
　　“所以，您能回去看看他吗？夫人神医妙手，教主定能很快痊愈的。”
　　到底是少年心性，青衣说完才敢抬头看宋璟。哪知一抬头，桌对面空荡荡的，宋璟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走吧。”青衣立马起身，只见宋璟已经披上外衣，肩上挂着药箱子，一指节宽的肩带直垂到腰间，与腰间的玉佩相连。青衣看呆了，感慨——三两步跑到宋璟身边，围着绕了一圈：“夫人，还是这身公子的服饰适合您，贵气。当然，刚刚那身素白衣裳也好看。您这药箱子看着就重，我帮您拿吧。”
　　宋璟婉谢青衣的好意，这药箱已陪伴他多年，他的肩膀早已习惯箱子的重量。一个大夫连自己的药箱都背不了，岂不是细脖子戴皇冠——难承其重，徒惹人笑话？

　　九幽离魔教不远，两人一路聊闲，宋璟还没觉得时间怎么流逝，魔教那朱漆大门就已近在眼前了。
　　这算故地重游吗？
　　才隔了一个月，还不算太故。但一个月也足以改变很多东西，时间就像一把无形的剑，把一些原先藏于微末的东西剖开，陈列在宋璟眼前，逼得他避无可避。
　　青衣一马当先，推开厚重的朱漆大门，宋璟隐约觉得有什么尘封的东西即将浮出水面，而他的命运也会在此改写。
　　沿着青石板路往里走去，宋璟发现魔教的秋天与岳云的大不相同。明明霜降都过了好几天，可地上并没有枯黄的落叶，树上的叶片和夏天一样绿油油的，有的还抽了新芽。吹来的风虽大，却是带着人情味儿的，不似岳云的秋风冷酷无情，吹得人直打颤。
　　所以如今已是十月初，他还只是在金丝圆领内衣外加了件竹纹大袖。
　　又是一阵清风徐来，宋璟闭上眼睛跟着深吸一口气，一股清香乘着风扑面而来。宋璟霎时睁开眼，问青衣：“魔教何时种了桂花？”
　　宋璟喜欢桂花，他在岳云的院子里就种满了桂花，秋天满园桂花飘香，引得蜜蜂蝴蝶结伴而来。他不但喜欢桂花，更喜欢桂花糕。每到桂花开时，他就寻个安静的午后，抛下繁重的课业，捧着个竹篮摘桂花做桂花糕。
　　只是魔教种了黑松香樟紫檀木，有单独的荷花池和牡丹园，君子兰也有几株，唯独不见桂花。宋璟在这养伤时就抱怨过，牡丹如此娇贵的花都养了，怎就连棵桂树都容不下？
　　走在前面的青衣春风得意，比高中的状元郎还高兴，听见宋璟问他，干脆转过身喜滋滋地说：“一个来月前吧，教主突然说想弄个桂花园。本来是计划种在夫人您窗子旁边的，但好巧不巧，那里正是君子兰的地界，老夫人生前亲手种的，于是就改到这里。教主说这里也好，饭后消食时来逛逛，秋风扬起时也能把满园香气带到跟前。”
　　宋璟眸中划过一丝异样，心里又沉了几斤。

　　不知不觉，沐阳殿近在眼前。
　　青衣连蹦带跳通报去了，左右无人，宋璟却陡然生出几分近乡情怯来。
　　不知他伤得重不重，怎么伤的。一会进去要说什么，好久不见吗？这是故友重逢的寒暄，自己和他虽有交集，却没说过几句话，甚至还吵几次架，这点交情连最普通的朋友都算不上……
　　青衣进去后发现宋璟没跟上来，急忙跑出来寻，叫了好几回才把宋璟的飘到九重天外的的思绪拉回来。
　　青衣做了个请的手势：“夫人，您终于回神了。快进来吧，教主正好醒着。”
　　宋璟又站了好一会，在青衣又要开口时迈出了第一步。
　　这一刻，所有的彷徨与不安散去，他又是那个天下第一神医，岳云城的未亡人。
　　“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一个月多月了，宋城主今日来有何要事？”沐秋左手缠着厚厚的绷带，右手仍执着地握着杆笔批复公文，在宋璟进门时瞧了一眼后，再也没抬过头“怎么不说话，被人毒哑了？”
　　平心静气，平心静气，不能跟病人计较。
　　风吹起信纸的一角，，宋璟上前帮他摁住，微笑道：“没有，倒是沐教主几日不见，这是伤了脑子？那是件大事，得叫个好大夫仔细瞧瞧，别留下什么隐患。”
　　不过三两句话就剑拔弩张了，青衣识趣地悄悄退下。再待下去，他怕等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把他这条小鱼烤焦咯。

　　一月没见，他瘦了，不过嘴巴还是这么不饶人。沐秋沉吟一声，搁下笔，等着宋璟的后话。
　　等了许久，宋璟的衣裳都被他自己揉碎了，他还是像个闹了脾气的珍珠蚌似的，一个泡泡都不吐。沐秋觉得有意思，起身单手撑着桌子，俯身平视宋璟，再次问道：“宋少主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啊？”
　　宋璟：“……”
　　沐秋持续施压：“一月前说恩断义绝，井水不犯河水的是你，今天登门拜访却一句话也不说的也是你。宋璟，你耍我呢。”
　　宋璟：“我没有。”
　　沐秋往下一压，一下子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宋璟和沐秋眼观鼻鼻观心，这人的眼睛乌黑透亮，此刻从他的眼睛里能清晰地看见自己。宋璟目光下移，迎上沐秋噙着笑的薄唇，立马触电似的逃离，死死盯着地板，没了刚才怼人的气势。
　　“说话，你到底来做什么？”沐秋托起宋璟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
　　宋璟十六岁开始跟着阿爹走南闯北，被为难过，被误解过，刀山火海都趟过好几回，平生第一次被逼到这份上。顿时组织好没组织好的温声细语全部被心里的火气炸得粉碎，他先是嗤笑一声，接着不紧不慢地把沐秋的手拽下来：“呵，当然是来看看沐教主死了没，寻思着给您收尸呢。”
　　沐秋也不恼，操着刀枪不入的脸皮，轻轻地敲了宋璟一记脑壳：“那让宋少主你失望了，本座一时半会死不了，您等个百来年再来吧。这你瞧也瞧了，怼也怼了，请回吧。”
　　“哪里受的伤？谁伤的？找哪个大夫瞧的？”宋璟可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他拉起沐秋的手就把脉“不想死的话，就别动。刚刚不是挺厉害的吗，那股子狠劲儿呢？”
　　亲自确认过沐秋人没事后，宋璟就着刚刚积起的气场刨根问底，这回倒是沐秋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了。
　　毕竟被单方面恩断义绝后，还跑去人家住的地方守夜，因为接连一个月晚上没睡好，终于在昨天阴沟里翻船了，这事儿听着就很荒唐，沐秋是打死都不会往外说的。
　　自己刚使过的伎俩，宋璟熟着，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在一旁的太师椅落座，饶有兴致地看着某人狡辩。
　　沐秋也看出来了，这人是早就胸有成竹了，正看戏呢，当即也不费心思编那些瞎话了。空气瞬间安静得可怕，宋璟等着沐秋说话，沐秋等着宋璟开口，半晌后，沐秋长叹：“咱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刚巧一盏茶尽，宋璟瞥见沐秋左手渗血的绷带，语气软了下来：“我先替你包扎伤口，别的等会再说，都流血了自己知道吗？”

　　“都料理干净了，那些老家伙轻易不敢再动你，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必有后顾之忧。我答应了你娘要照顾你，就一定会做到。嘶，你轻点……”
　　宋璟手上加了三分力，疼得沐秋龇牙咧嘴，倒抽一口凉气半晌没缓过来。处理完手臂上的伤，宋璟问沐秋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沐秋刚摇头，宋璟一眼看破，以大夫快狠准的判断力，一巴掌拍在沐大教主的后背上，沐秋瞬间老实了。
　　沐秋背上的伤要严重得多，宋璟上药的手有些抖，都是因为自己。这一月的安生日子，全是这混蛋刀光剑影里替他挣来的。
　　“也是难为你，守了一晚上的夜，白天还能到处收拾人，那些老头知道了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呢。”
　　难得这人会说句软话，虽然不算好听，但比那些冷言冷语强太多。沐秋闭上眼睛，尽情享受这难得的温柔。
　　阳光透过窗棂，洋洋洒洒铺了一地，树叶伴清风起舞，沙沙沙演奏着无名的乐曲，一派和谐。

　　处理完伤口，宋璟去净手，本来还要问沐秋他是在哪里受的伤，但沐秋呼吸均匀，已经睡沉了。宋璟帮人把被子盖好，看着时间快到给李大娘复诊的日子了，轻悄悄地拿起药箱子走了。
　　“宋璟。”
　　刚走到门口，身后传来沐秋的声音。
　　“宋少主，魔教不是个光明磊落的好去处，但以后，就拿这里当家吧。”
　　数月来颠沛流离，刀下挣命，他以为他此生浪迹天涯，不会有家了。哪知相识不过数十天的人，竟许了他第二个家，愿意护着他。
　　脚下似有千斤重，心里更是沉甸甸的，宋璟喉头发紧，费了好大劲儿才挤出个“嗯”字。停了好一会儿，约定的时间迫在眉睫，宋璟抬脚往外走：“我还要去李大娘家复诊，先走了。今晚，多添一双筷子，我回来吃。”
　　“十里亭我会派人盯着，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在这里就能知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不觉得你是个麻烦。我这人五大三粗的比较迟钝，难免照顾不周，以后要是说的做的让你不舒服了，你跟我说，我改。”
　　“嗯。”
　　凉风习习，扬起少年鬓边发丝，少年大步向前走去，眸中星河滚烫，从此以后他又是有家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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