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商品车的新生

　　李仁明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他的心有些慌，不知道为什么，越到了最后时刻，他心底里越像长了草。也许是离家太久的缘故，他自己安慰着。他进了屋，把电脑包放到了桌上，然后脱下自己的风衣，换上了已经割掉了松江集团厂标的工作服。

　　西风集团兼并了松江集团之后，改革做的大刀阔斧，各种管理全部对标西风集团下属汽车制造厂。这个情况，小科最了解。小科在西风集团来了之后，就从总装的调试班到了汽车研发中心做一名调试工。
　　当时是要生产一款新车，然后新来的姜胜北总经理，就把松江厂的各种精尖力量全放到了研发团队中去。什么质量的，工艺的，生产的，物流的，各部门的专业能手，都从原部门调离，成立新品车研发综合团队。然后原有的岗位都由一些外行的人充当了进去，特别是在西风汽车厂调过来一批据说是各部门专尖力量的人才。但是，据小科看来，都是混子一般。
　　这是怎么看的出来的呢？小科曾经在西风厂兼并后去了趟西风汽车厂。在那里他真正明白了什么叫“解放前”。在松江厂已经习以为常的事情，在西风厂那就属于现代化了。松江厂的车从这个车间到那个车间都是自动链条掉上去的，而西风厂还存留在原始的靠人去推的状态。
　　西风厂里专门有这样的一个工种，推车工，就是负责把一台在上一个车间完成的车体，推到下一个车间，速度也不慢，但是，下雨天，刮风天，这些工人就是最遭罪的时候。小科觉得他们不像是国营厂的工人，更像是劳改犯。
　　还有一点，就是西风厂兼并了松江厂之后，所有的工作都要对标西风汽车厂，松江厂当时为了企业管理上规模，特意安装了一套最先进的OA系统，就是专业的集团公司办公现代化系统，所有部门均可以实现在网上进行办公。包括各种资料上报与审核，包括各种流程的推动，还包括各种文件的下发，更包括财务数据的传达与分析。
　　就是这样一个完整的，先进的OA系统，在西风厂来了之后，不用了，要用与它们能够接驳到一起的系统，财务自从接上这个系统后，整个的运行的效率就都下来了。他们的那套管理方法已经是松江厂五年前应用的了。财务人员不适应，但是也不敢说，毕竟现在的天下是人家的了。再说，说了也没有用。当时调任过来的西风厂总经理姜胜北，就在各级大会上说过，各级领导干部要带头转变观念，不要还抱着松江厂那老一套的工作作风，要积极的投身到与西风厂的对标中来，起到促进西风厂兼并松江厂之后的文化整合的良好作用。
　　这样，从上到下，思想一旦贯彻下来，下面的员工有什么怨言，也就无关紧要了。因为干部都在动荡中，谁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头上的官衔。
　　姜胜北来这里将近7年了，他在任的时候，进行了大力度的改革，把原有的热销的两台轿车的项目停掉了，在新的生产线的产量空余时，把西风厂的一个老的微车车型挪到了生产线上，在会上美其名曰是代工生产，是为了所有员工能有一个长久的饭碗，他在会上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松江厂遍地是黄金，领导干部们要充分挖掘内部的潜力，让松江厂在三年之内重现活力。
　　他的理论是，松江厂的轿车车型因为设计理念落后，已经完全不能适应现代市场的需求，而且经过他带来的西风厂财务负责人的认真测算，发现每生产一台轿车，松江厂实际上是在亏损的，并没有挣到钱。为了止血，为了不让国有资产再这么白白的流失，所以他才决定把轿车的项目全部停掉。
　　如果这个道理还说得通，那么把微车最好的一款也停掉了，就真的说不通了。这是王闯说给大明听的。王闯在销售公司一晃也干了10多年了，混了个科级干部，一次在姜胜北举行的销售誓师大会后的宴席上，王闯碰到了大明，大明是党口的，当时还兼管着一块宣传，领导把他派去，是为了让他以销售的角度宣传一下松江厂在全面对标之后带来的新变化。
　　放屁，变啥了，越变越穷了。
　　当时，王闯幽幽的拿着一杯红酒，望着台上正在滔滔不绝讲着话的姜胜北。
　　不会吧，研发那边正弄新车型呢，明年就投产，到时，咱们松江厂还会再起来。
　　大明当时不知道下面是什么状态，对于王闯的话有些不理解。
　　你呀，坐办公室太长了，上下边来看看。
　　怎么了？
　　最好卖的车都停掉了，松江厂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去了几个经销商，有骂娘的，有撤资的。我做了销售这么多年，还是从没有这么委屈的，让经销商损的像孙子一样。
　　大明一听，这完全和领导嘴里说的就是两套呀，他一直在机关待着，每天大会小会的跟着，听到的都是溢美之词，都是一个美好的前景。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了如此危言耸听的消息。
　　不会吧？
　　哎，你是榆木脑袋，再过一年，用不了，你看着吧。你想好退路了吗？我是想好了，我不想在这混了，我先走了。
　　王闯说着举着红酒和大明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王闯站了起来，向销售干部那桌走了回去，继而又传来了热闹的相互劝酒的声音。
　　大明，那一晚上也没有睡好。
　　父亲陈度江几次上厕所，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李仁明来了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松江厂的员工，把自己工作服上的松江集团的标志抠掉。因为他已经没有钱再发一套新的工作服了。帐面亏损60多个亿，这么大的窟窿，就是摆在李仁明面前的一个拦摊子，姜胜北走的时候，留给他的就是完全看不下眼的一个厂子。
　　李仁明知道，他只能在这里坚持下去。他是在西风厂长大的，他从技术员干起，干到主管，然后是质量主任，然后，是车间副主任，然后是质量部副部长，然后是生产部副部长。一路走来，他没有被扶正过。
　　这次到松江厂应该说只是他仕途上的一次镀金，但是这个金镀得让他脱了一层肉。他瘦了十斤，本来就有些干瘪的他，又缩缩了。
　　他来西风厂集团领导找他谈话时说。
　　松江厂改革已经到了收尾阶段，你在那里待不了多长时间，只要你顺利完成了松江厂的收尾任务，回来之后集团的领导岗位在等着你。
　　领导拍着他的肩膀，予以重托，李仁明非常感动，走的时候热泪盈眶。见到姜胜北时，两个老乡，特别是曾经的同事异地相见，更是热泪盈眶。然后在姜胜北领着他走了一圈松江厂的厂区，他再一次热泪盈眶。这一次不是感动的，而是真的觉得自己没有后路，甚至走到了绝路上面。
　　姜胜北只给了他留下了不能再运转的生产线，还有几个干着给别人配套零部件的附属车间，还有一个开始给别的企业送盒饭的食堂。以及扔了可惜，留着费钱的锅炉车间。
　　就是这些，松江厂已经不可能再生产出一台整车。
　　姜胜北来了之后，三把火，第一把就是代工，然后最后验收时，各种卡制，弄得大量的新车堆积在生产线上，整个生产线无法开动。各环节开展质量自查，互查。消耗人力物力。
　　第二把火，是生产了一台新微车，对标西风车的市场上的微车，这台新车几乎是按照原来老车型扒出来的，改改前脸，修修后灯，就这样问世了，然后推向市场。不管市场什么反响，反正是加班加点往出干，他说是为了做好商品储备。当时松江厂内部满院子停的都是商品车，下线的停车场早已经饱和，就是这样没有节制，没有管理的乱放着。那段时间也就是保卫处张成他们最忙的时候，各种东西的丢失。车辆管不过来，失窃事件，就层出不穷。
　　第三把火，卖掉新线生产线，在新微车推出后，可想而知市场怎么会接受一台完全抄袭的车型，就这样，新车销售一蹶不振。从此更多的经销商不情愿的离开了这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汽车国企，投奔到新涌现的那些造车企业的怀抱中。松江厂损失惨重，这回松江厂的资金链已经彻底的断掉了。没有了造血功能，厂子的产量与规模一再萎缩。最后西风集团领导会上拍板，让松江厂把新的生产线割离出来，卖给了一家与西风厂合营的外资汽车制造企业。
　　外资汽车制造企业进来，对于松江厂所在区是一个大的推动。兵工区是松江市的一个重要的行政区，虽然它与松江市区与一段距离，但是它因为座落着那历史悠久的军工集团，而使区级领导的地位都要高人一等。
　　兵工区的区委书记，当时还是爱昕的父亲爱长风，爱长风是老兵工区的人，他也是见证了松江汽车厂的历史变迁。他也不愿意看到松江厂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但是没有办法，西风厂是主导，他一个区里干部要说和西风厂来论，他的级别还差那么许多。再说了人家厂子里的事情，他区干部不可能插手，人家也不会听你的。收发你的文件，汇报点材料，就是给区里老大的面子。
　　所以，外资汽车制造企业的橄榄枝伸过来，这无益于是救松江厂于水火之中，爱长风也就极力推动，希望能够在自己在任期间促成这件事。姜胜北也来与他会晤过。爱长风表示，只要是有利于兵工区发展的事情，他爱长风全力支持。
　　就这样，松江厂的新生产线卖给了外资企业，松江厂原有的一些精尖力量有离开的，也有投身到外资企业的。如果说松江厂还有员工，那就是还有到了快退休的岁数的，或者家里不缺钱的，还有找不到去路的。反正是，到了李仁明接手，他觉得自己是接过了一个已经烧得通红的炸弹。
　　李仁明刚接任的那段时间，他彻夜难眠，睡不着，就给远方的妻子打个电话，放了电话，还是睡不着。不是因为他不想睡，而是经常会有骚扰电话，从李仁明来的那天开始，就是各种莫名其妙的电话，在凌晨打过来。
　　李仁明，你听好了，我是冲压的，我修病假也得罪你了？为什么给我开这么少？下月还这样，我就上你家吃饭去。
　　李总，我是销售的待岗工人，你看能不能把我的工资再往上撩一撩，要不然，你住哪我也知道，就找你见面聊聊？
　　李仁明，你把门锁好了，要不然半夜我拿刀杀了你。
　　就是这样的电话，让李仁明在离厂很远的地方租了一个房子，而且每天要把所有的门锁都锁上，才会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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