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乱

　　“小二！再上半斤酒！”
　　“好嘞！”
　　这天寒地冻的日子，丰泽居里倒是忙的热火朝天。
　　和往年一样，长安城和长安附近回老家过大年的武林人士们，无论远近，都会在元宵节后赶到丰泽居坐坐，或三五成群，或形单影只。围着暖炉，咂一口丰泽居的女儿红，聊聊去年在江湖上行走的见闻，切磋下老乡亲的武功可有长进，然后彻夜大口喝酒大碗吃肉，放肆个几天几夜践行酒一饮下肚，互道珍重，又陆陆续续离开，踏上今年的征途，约好来年再喝一坛老酒。这种约，多是豪迈之情下借着酒劲许下的，不知是关系不深还是江湖凶险，到了来年，总有人前来赴约，却不见去年的友人，然后又在此地见识到新朋友，继续套交情，比武艺，来来往往，周而复始。

　　段珞年虽然还是个嘴上没毛的半大小子，但近水楼台，自小就耳濡目染，身上早就一股江湖老油条的味道，在大堂里走了一圈下来，已经被灌的醉醺醺。一屁股做到小崖身边，“哥！你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来这吗？”又一口烧酒下肚，五脏六腑都被烧的滚烫，目光也灼热的环顾着大堂里的人，他心里那团憋屈了一年的小火苗在烧酒热络中汹汹燃烧着。
　　小崖刚要回答，店堂内好生生的热闹景象突然一声巨响打破，店门旁一桌人中一个脸色已经猪肝红的光头壮汉突然站起，一把大刀凌空劈下，横到对面一位秀气的书生眼前，大斥一句：“好小子！有种咱们到后院比试比试！”书生丝毫不惧，缓缓起身，做出一个请的东西，随壮汉走向后院，身后自然也跟了一些等着看热闹的人。

　　段珞年见到此景，顿时激动起来，忙不迭对一旁的莫少崖说：“哥！哥！看见那个书生没有！他可是关中一带有名的玉扇书生，清风扇一出，四两拨千斤，专攻五大三粗的壮汉，这光头莽撞，竟敢跟他挑衅！呵呵，不出一炷香的功夫，绝对灰头土脸的回来！”
　　小崖一笑：“刚才年弟弟问我这些人为什么要来这，起先我是以为你爹经营有道，打着凌啸院的旗号为自家铺子招揽生意，现在一瞧，原因还是处在这些人自己身上啊。”
　　段珞年撇了撇嘴：“哦？！你倒是说说看他们怎么了！”

　　小崖为自己倒上一盅酒，轻轻抿了一口，只说了两个字：“怕死……”
　　段珞年一愣，“怕死？”
　　“表面上这些人争强好胜，切磋武艺，但在这里比试只是过招，一来多见识几套招式，以后成了敌手，见招拆招多几分胜算，二来就算动了真格，碍着你爹定的规矩，顶多受点皮肉伤，性命还是有保障的。”说完端起酒盅，送到段络年面前，“年弟弟，我跟你赌一坛酒，等下那光头出来的时候必定毫发无伤，倒是扇面书生左脚踝被他的刀背砍肿。”
　　段珞年还没回过神来，又见小崖端起杯子要跟自己打赌，忙接下酒杯一饮而净：“好！这可是哥哥自己要赌的！到时候输了可别跟二叔面前告状！”

　　一炷香之后，内堂传来一阵叫好声，光头大汉满面春风被人簇拥着走回大堂。
　　段珞年顿时傻眼，真没想到玉扇书生那么不争气，可又一想，如果书生伤的不是左脚踝，自己也只是输了一半！顶多喝半坛酒！谁知光头大汉刚一坐回原位，玉扇书生就被人搀扶着又坐回大汉对面，定睛一看，不偏不倚书生的左脚踝肿了一大块，没有一丝偏差！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桌上……
　　“呵呵，年弟弟输了！我让小秋把她藏的那几坛老酒拿出来罚你吧！”小崖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月牙，原本也是一时兴起小赌一把，没想到自己还真赢了。

　　段珞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个挺身将脸凑到小崖面前，差点碰上小崖的鼻子，恶狠狠盯着小崖，恨不得一口将他吞进肚子里：“二叔骗我！你一定会武功的！要不然你怎么能收了我的毒物还知道玉面书生的破绽！”
　　“我……”
　　还没等小崖开口，一把揪住小崖的衣领，将他从凳子上拽起来，再一个猛虎捉兔，将小崖压倒在桌子上，左膝半曲，从后面抵住小崖的膝关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只手按住他的右肩，另一只手将小崖的右臂反扣住，锁住小崖的身体，再使一招断筋擒，只听到“咳吧”一声，随后身下娇小的人儿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呻吟……
　　段珞年心里暗叫：“不好！该不会断了吧！”立刻酒意全无，忙收力查看，豆大的汗水落雨般从小崖额头滴落……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直在门口焦急踱步的段洛年看见皓玥阴着脸从小崖房里走出来，忙迎上前去：“哥他怎么样？！接上了吗？”
　　“……”皓玥脸色很难看，什么都没说。
　　段珞年心里已经骂了自己无数回，再一看二叔那张臭脸，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我、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好在没有大碍！你进去看看吧。”
　　“哥啊……都是我不好！你骂我吧！我下次再也不碰你了！”一个箭步，段珞年哭天抢地的冲到屋里。

　　小崖已经若无其事的坐在窗前，只是右臂被布袋吊在胸前，看见珞年进来，微微一笑道：“我没事，不要紧。”
　　珞年走到跟前去却看见小崖额头上还有殷殷的汗水，睫毛上也沾着点点的珠光，定是刚才接骨的时候疼的厉害，他在屋外却没有听到一丝声音，这般倔强的模样让珞年心揪成一团，不禁自责的蹲在小崖身边，埋下头去：“你怎么不早说呢……害你吃苦头了！”
　　小崖伸出手，安慰的搭在珞年的肩上：“这也怪我在月鸣山庄里看了几年书，瞧出他们二人的身法之后，一时嘴快就跟你打赌，结果让你误以为我是高手，要比试比试。都怪我身子不争气，年弟弟刚使点力气就断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这怨不得你！”
　　段珞年只是耷拉着头，并不说话。
　　“年弟弟，我真的没事，你别……”小崖看蹲在自己面前的人一直没反应，准备起身扶他起来，段珞年却一把按住小崖搭在他肩上的左手，紧紧攥住，这才抬起头，迎上小崖的目光，开口道：“做哥哥的就一定要在弟弟面前逞强吗？疼就直说呗！”说完直接把小崖从凳子上横抱起来，走向暖床。小崖将头俯在珞年的肩上，也没说什么，任珞年把自己抱到床上，塞进被窝里，只是在经过房门，看见背起手站在门口的皓玥时，咬了咬嘴唇，又将头俯的更深。

　　屋檐上的积雪已经开始渐渐消融，嘀嗒嘀嗒的落在皓玥脚边，他若有所思，眉头深锁……

　　月鸣山庄位置偏僻，远离尘世，又有玄门奇阵守卫，在去大漠接回小崖之前，皓玥已经在庄子里度过十年平静如水的生活，而小崖住进后，似乎也很喜欢这种安静不被打扰的日子，让自己的小世界只围着皓玥一个人打转，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相依为命，情同“父子”。
　　月鸣山庄本就是存着各种武林典籍的大宝库，很多典籍里不但有文字还配有招式的简单图画，小崖很喜欢看这些“书”，皓玥在书房练字，小崖就安静的坐在一旁看书。一开始皓玥只当小崖是拿来当小画书看消遣一下，没过多久，小崖却拿着《逍遥剑谱》和《诛连刀法》来问“皓玥，诛连刀法的第9式是不是能克住逍遥剑的13式”。
　　这两套功夫是逍遥派和横刀派的入门功夫，皓玥没想到小崖一点就通，非常欣喜，开始给小崖讲解各家武功套路的基本常识，小崖也很入迷，听的津津有味。
　　但是时间一久，小崖的领悟能力大大超出皓玥的预料，常融合贯通，说出一些让皓玥吃惊的见解。
　　一日，皓玥在睡梦之中被小崖叫醒，见他只穿了件单薄的衣袍，红肿着双眼，看到皓玥醒来就扑到他怀里，开始声嘶力竭的抽泣，过了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蜷缩在皓玥身边。
　　“小崖怎么了？想娘亲了吗？”
　　“皓玥……你说过万物相生相克，七大派只是内功心法和兵器各有所长，即使有克，也是为了更好的生。可是……”
　　皓玥心头一惊，不知何时，小崖已经将七大派的武功看了个遍，但是从未真正练过武的他不可能真正明白这些招式背后所藏的玄妙啊！
　　“可是什么？”他期待着小崖不要说出那个让他为难的答案。
　　“可是到了最后，虽然仍有破绽还要依靠个人修为的深浅，但七大派的绝式招招致对方于死地，招招狠毒，触目惊心！”
　　果真，小崖还是悟出了这些……
　　皓玥无奈的掰开小崖紧握在一起的拳头：“傻孩子……我早就丢下那些纷扰退隐江湖，小崖还小，经不住这些刀光剑影，害怕的话以后就不要看了。”
　　“不！我是怕你……”小崖想到什么似的又红了眼眶，伸开双臂，缠住皓玥的脖子，在他耳边喃喃说道，“我知道你退隐之前已经是玄天门修为最高的弟子，就算你身在月鸣山庄也仍是他们的假想敌，我只想在这里陪着你慢慢变老，直到你离开人世，不想你惨死在他们手里！一想到这我就……”
　　皓玥半晌没有说话，已经过去十几年却感觉很近的昨天，他也曾答应过一个人，要好好的活，绝不死在他人手中，这是场虚空的轮回吗？
　　今夜，怀里这个已经有了深深羁绊的孩子竟也说了同样的话。
　　表面看来坚如磐石的内心，其实只是空城一座，原本已经毁于现实洪流的一些情愫，又再度悄然攀上他的心头。
　　但是，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用臂弯和手掌的力度抱紧怀中孱弱的躯体，掩饰自己的……狼狈不堪。
　　“小崖别担心，这么多年，我早就被他们遗忘了，现在只是个不怎么称职的商人。”皓玥轻轻抚摸着小崖的小脑袋，这孩子需要背负的东西太多，将在带在身边的同时，也让他失去了少年应有的天真烂漫，“你跟着我在庄里住久了难免会胡思乱想，明年初我带你去长安走走，正好我大哥家的幺子跟你年龄相仿，我让他过来跟你做个伴！”

　　现在，珞年的无心之失让他心疼小崖的身子，但是知道了小崖和珞年的赌约后，更加深感不妙！
　　小崖没有练过武，却凭着典籍里的介绍，已经能从身法中看穿别人的功底，并且能分析他们如何出招，何时出招，怎样进攻对方的破绽……原想着只要不让他习武，单单看看各家的招式就不会大碍，没想到小崖骨子里的天赋还是马不停蹄的发散开来，无法阻拦。
　　小崖毕竟是他们的儿子啊……这可如何是好？！

　　昏昏沉沉睡去，又迷迷糊糊醒来，天色已经擦黑，小崖翻了个身，看见陪在床边的段珞年不知何时也趴在床沿上睡的正甜，嘴巴微张，发出轻轻的打鼾声，结实的后背微微起伏。
　　小崖坐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没有受伤的左臂，又动了动被吊着的右手腕，然后……轻轻摘掉绷带，虽然动作比较缓慢，但那几个时辰前刚被接好的右臂，竟然很自如的活动着！
　　“年弟弟……我虽然很羡慕你的健壮，但小崖的身体也不是弱不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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