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变

　　光人吊诡的笑容仅仅展露了一瞬，随后，我们身后的墙壁在一声惊雷般的巨响中碎成几大块，一支粗壮的巨角掀飞碎石，露出比光人还要大数倍的部分身体。
　　这是一头长得像犀牛的巨兽，四肢着地也有十多米高，肩几乎和起初的走廊等宽。它的另一部分身躯掩藏在黑雾中，我无法看到它的全貌，只能看到它那根巨人弯剑一样的鼻角。一双铜铃大小，被火光映得发红的眼睛正死死瞪着我们。
　　“噢噢噢噢！”巨兽张开嘴，发出足可震惊百里的怒咆，前爪刨了两下地，鼻角倾斜，榫头一样的角尖对准我们疾冲过来。
　　“啊！”眼镜男人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其余人也反应得很快，紧跟着他向出口逃去。
　　我不甘心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黄人老者。他失去了神采的眼睛圆蹬着，里面的惊骇和担忧凝固了。
　　这不公平，他死得像个英雄，我却连祭奠他的时间都没有。
　　但我也不可能为了祭奠他而送命。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挣扎。
　　抱歉！
　　我咬咬牙，也逃向出口。
　　巨兽步伐很大，只是直线逃跑我们肯定是逃不掉的，几个人一边跑一边调整位置，在巨兽脚底下穿插。身躯庞大的巨兽在走廊里攻击我们非常不方便，冲锋时好几次都把角插进了墙壁内。
　　为了争取更大的生存机会，我们纷纷扔掉火把，摸着黑跑路，并且穿插得更为频繁，用脚步声迷惑巨兽。虽然这在一定程度上起了作用，但多余的动作也使大家的体能很快就消耗一空。
　　跑过一段平地后紧接着是一段较为平缓的下坡。心脏的跳动传导到耳膜上，一下一下的，鼓动得我头晕目眩，胸口撕裂了一样疼，气管更是疼得像被刀刃刮过。
　　“哗啦。”
　　我突然一脚踩进水里，激起一阵水声。那几人也紧跟着接连入水，一时间走廊里回荡着水花激荡的声音。
　　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水就是垫在脚下的千斤坠，以往完全不会在意的阻力现在变成了高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啊！”
　　身后突然传出一声胖男人的惨叫，我以为是巨兽追上来了，焦灼之余用眼角余光查看情况。
　　瘦男人已然力竭，跑得非常痛苦，但他紧紧抓着胖男人的衣服，任由胖男人如何疯狂扭动也不撒手。由于光线过暗，我看不见瘦男人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阴沉又急躁的低吼。瘦男人身后，巨兽的鼻角已经快顶到了他的背上。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忍心再看这场面。
　　然而事情发展并非想我预想的那样，确切来说，它比我想象的要更加残酷。
　　就在我以为瘦男人要被鼻角顶穿的那一刻，瘦男人狠狠拽了一下胖男人的衣摆，胖男人惊叫一声，向后摔去，瘦男人灵巧地绕过了胖男人的身体。
　　胖男人挣扎着想要从水里站起来，但大腿深的水将他困得死死的，他刚在水面上露出个脑袋，巨兽随后赶到，吼叫着拱了上去。
　　我心里一沉。
　　与我一同目睹了全过程的还有西装男子。他频频回头，我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也没有发出什么其他的声音，只是不甘心地回头，直到胖男人被巨兽叉在鼻角上连连哀嚎，他才停下回头的动作，垂着脑袋，喉咙里挤出一串夹着呜咽的呻吟，发狂似的往前猛跑。
　　水位越来越高，起初只在脚背上下，后来升高到了小腿，现在在大腿根部，跑也逐渐变成了漂浮。
　　我喘不过气，眼前的黑暗中不时射出链状闪电一样的白光，轻微耳鸣，呼吸时整个面部都有痉挛的错觉，还在发冷。
　　背后，巨兽的脚步声越发得远了，又轻又远，然后呼吸声、淌水的声音也变远了。除心跳之外，外界的一切声音都像是正在播放的录音带，扭曲且失真。
　　我可能要死了。
　　举起的腿像灌了铅一样的沉，踩下去的步伐轻飘飘的，以至于我有一种自己随时都能倒下的感觉。
　　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就快到了！！！
　　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直觉反复劝告着自己，虽然只是直觉，但我现在除了相信也没别的办法。
　　水没到小腹，我一脚没踩稳，整个人失去重心，砸进了水里。
　　没有奇迹。
　　“啊！”不知道是谁发出的咆哮声传入水里，变得又宽又低沉，水被快速的搅动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砰！”宛如烟花爆炸一样的声音由四面八方的水传递过来，暖暖的橘红色从正上方的水面投射下来。
　　在混着灰尘而发黑的水体里，橘红色的光既像天界喷射出的光焰，又像祭典上盛放的烟花。
　　美丽又强悍。
　　“嗷嗷嗷嗷嗷！”巨兽爆发出惊恐的哀叫，它忌惮地后退两步，随后光芒逐渐强烈起来，它只好不甘的低吼一声，转身逃跑了。
　　前所未有地放松使我四肢沉重，即使我努力挣扎，身体也完全不听使唤。
　　“哗啦哗啦！”前方的水体再度搅动，混乱中，我被一只累得打颤的手拉了起来。
　　“呼哈！”猛地离开水面，我抬起眼。水沾了我满脸，湿乎乎的，眼睛刺痛，视线也有些模糊，后来燃起的火光在眼前绽开几朵光花。
　　视线从火光上移开，落到拽起我的眼镜男人脸上。此时，他正视着前方，脸色惨白。
　　这是一面更加巨大的石壁，上面凿了一只刚才那样的巨兽，线条中填满人骨，有大腿骨、有肋条，巨兽身上贴满骨骼的碎片和毛发，巨兽的眼睛是一整个完整的头骨，里面点着一支火烛，火光从两个眼窝里射出，像是静默焚烧着的愤怒。壁画周围嵌了一圈石灯，但即便如此也不足以照亮整个巨兽。
　　如果说先前面对人血涂壁，我还能愤怒得想要咆哮，绝望得想要哭泣，那现在面对这头人骨巨兽，我只能感受到死亡的沉默肃杀。
　　无言。
　　哭不出声，喊不出声，这份悲恸无法诉说，与之相匹敌的恐惧已经洗刷了每个人的心。
　　直到所有感情都在心死的那一瞬间湮灭。
　　石壁两角里一边是被打成筛子的十字架，一边是一根插进墙壁里的粗壮的肋条。
　　我好累啊。
　　我出神地凝视着壁画，看着它一点点升起，虚脱感在每个毛孔里肆意破坏。
　　我真的好累，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不想动弹，不想思考。随便了，爱怎么样都可以，死就死吧。早死一点不是更好吗？
　　活着好累啊。
　　我好想死。
　　眼镜男人拽着我往石室里走，我却再没有前进的动力，坠在他身上，累得他直打晃。
　　“喂。”眼镜男人不满地嘟囔一声，从背后拍了我一把，我立刻向前扑倒到地上。
　　我为什么非活下去不可呢？我之所以走到这里，只是因为我想活，我忍受不了死亡一点点到来的崩溃感。但是现在，我不想活了。
　　眼镜男人吐出一口长气，他弓下腰，耐着脾气拍我，让我起来。我挥开他的手，恹恹地低咆出声。
　　眼镜男人越拍越烦躁，最后粗着嗓子恶狠狠的喊叫，一脚跺在我脸旁，发出咚的一声。
　　我干脆闭上眼，轻飘飘的感觉如潮水般漫过我的全身。地面凉凉的，一旦身体放松下来，就连血液都开始发冷。
　　石室里连呼吸声都少得可怜，静静的，又是死寂。我开始怀念双心女人的大吵大闹，怀念黄人老者安慰的拍肩，怀念胖男人腼腆和善的目光。
　　我到底是为什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眼镜男人愤愤地咀嚼着面包，年轻白人跟在他身边咬烤肉，脸上一副笑模样。
　　现在还能笑出来，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活下去的啊？
　　西装男子沉默地嚼两口面包，叹一口气，目光不时投向壁画那边（不得不说，这让我对他的看法大有改观）。
　　至于瘦男人，他远远地缩在那一边的角落里，颤抖着埋头啃面包，不时窥探这边一下，似乎还没从刚才的事件里缓过神来。
　　他陷害了胖男人，权杖三人的天然联盟就算彻底瓦解了，不过就算不瓦解，仅剩的两人和我们三人也是无法抗衡的——本来我该这么想的，但是现在我只想早点死掉，免受折磨。
　　我摊开身体，头就朝着对面的石壁方向，以方便我第一时间发现光人。
　　快来吧，快来吧……
　　胃袋空空如也，身体发出饥饿的警告。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要死了。
　　快来吧，快来吧。
　　这个快没有人气了的屋子里，死亡的气息从每一块孔缝中钻进来，潮湿的气味、尸骨的气味、血的气味，还有……光人的气味。
　　在我的祈祷中，巨石发出震响，百十来米宽的石板巨幕咆哮一声，震颤着向上缓缓抬起，就连石墙后光人也被这粗糙笨重的示威比下去了。
　　来了！
　　“啊！”我大吼一声，拼尽全力从地上弹起来，提刀就上。与此同时，后方也发出癫狂的吼声，紧接着，眼镜男人痛苦的悲鸣贯穿了我的耳膜。
　　我震惊地转过头，看到瘦男人发疯了一样，一刀扎进眼镜男人的后背的景象。
　　眼镜男人疼得浑身发抖，年轻白人刚一回神立刻一退三丈远，捡起刀戒备，丝毫没有想要帮忙的意思。
　　西装男子又惊又怒，他挥舞着手，想要呵止瘦男人，还没发出声音，瘦男人已经把刀从眼镜男人的背里拔了出来，尖厉地笑着又扎下一刀。
　　“啊啊啊啊啊啊！”
　　血流如注，眼镜男人的金色细框眼镜跌落在地。
　　“嗡——”姗姗来迟的低音从光人那边传来，下一刻，所有人的动作都被打断了，强制我们围着它站成一个圆弧。
　　光人看到眼镜男人奄奄一息的样子，眼睛弯了弯，第一个点到眼镜男人身上。眼镜男人已经没力气了，闭着眼睛喘息，瘦男人疯狂点头，西装男子迟疑了片刻，也轻轻点了下头。我拼命地摇头，哀求地看向年轻白人，他向我微微一笑，然后在这的微笑中，他点了下头。
　　BOMB！
　　我头晕脑胀，我感觉受了被背叛，我怒不可遏。
　　虽然没有明确的结盟，但我一直以为他是我们的同伴……原来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金钱，商人，墙头草。
　　哈！
　　哈哈哈哈哈！
　　我瞪着年轻白人，突然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
　　我要杀了他。不是由光人，而是用我这双手，亲手杀掉这背叛了我们的人！
　　光人点到瘦男人身上，我毫不迟疑地点头，年轻白人点头，西装男子神情严肃，他思考了片刻，破天荒地点了头。
　　权杖组就此决裂。
　　随后，眼镜男人从濒死中挣扎着睁开眼，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这样一来，认同就完成了，他完成了复仇。
　　光人咕叽叫了一声，在眼镜男人点头的一瞬间，瘦男人的身体在我们面前爆炸开来，大量金红色的光流和血液的混合物从他的身体中飞出。
　　眼镜男人虚弱但痛快地笑了一声，倒在地上。
　　“啊啊！”光人的禁锢一解除，我立刻扑了上去，把眼镜男人的上半身抱进怀里。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我把袖子扯下来，手忙脚乱的想要给他裹住伤口，但伤口太深，出血量太多，刚裹上就立刻被浸透了。
　　眼镜男人的嘴唇发白，脸也白，裸露的皮肤温度持续变低，虚弱的笑容却令我更加绝望甚过上述种种表现。
　　他抬起手，抬到一半坠了下去，我看向他指的方向——血泊里的那副金色细框眼镜。西装男子走过去把它拾了起来，然后走到这边，蹲下身，递到他手上。
　　眼镜男人轻轻地呻吟一声，颤颤巍巍地举起那只手。我以为他想要戴上，连忙去接那副眼镜，却被他抓住，然后他把眼镜塞到我手里，用尽余力攥着我的手。
　　满眼哀伤的眼镜男人嘴唇颤抖着，以半倚着我的姿态，眼神涣散了，呼吸轻飘飘的，攥着我的手的样子更像是在托付什么。
　　他笑得越来越细微，最后只剩唇角还勾着，眼角还弯着，气息已经竭尽了。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眼泪从圆蹬的眼球旁边流出来。
　　我不会做什么死人复生的梦，但是我要记住这张脸，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的我，只能拼命记住他的脸——这就是剥夺了我的语言的世界对我的不公。
　　眼镜男人渐渐的冷透了。
　　西装男子一动不动的坐在我对面。年轻白人见我们俩都没有行动的意思，特别谨慎地看了我一眼，又扭头看了看已经开启的门，然后踮起脚，试探着向出口走去。
　　只有很短的一瞬间，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咕啊！”
　　年轻白人发出痛叫，他不可置信地缓缓低下头，一把刀自他背后透入，贯穿肚子，刀口从身前穿出。
　　刀身沾满了背叛者的鲜血。
　　年轻白人扭头怨恨的看了我一眼，一头栽倒在地。
　　他不断挣扎，但越是挣扎血流得就越快。年轻白人慢慢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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