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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乔伊
朱莉说,等一个孩子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就不再会和死神擦肩而过了。她的奶奶在她八岁的时候去世,她的太婆在她外婆八岁的时候去世,她的舅公在表妹把岁的时候去世,他们家里,孩子的八岁是个很巧合的时节。“当然我说与死神擦肩而过不是指诅咒,”朱莉意识到以后向我补充,她是说,七八岁的孩子,大致明白死是怎么回事。
我认为在这句话接踵而至的沉默里回复些什么应是合乎礼节的,于是认同:“对,乔伊去世的时候我快九岁,她是十五岁的时候死的。”
“她?”
很多人有过同样的疑惑。乔瑟芬,乔瑟夫,乔,乔伊——并非如此,乔伊就叫乔伊,就像我的弟弟就叫艾迪而非爱德华,就像我就叫凯特而非凯瑟琳或者凯特琳娜。乔伊死的时候艾迪只有三岁,如果生物老师教得没错的话,他根本不可能拥有任何原始的、关于乔伊的记忆。
“对,她叫乔伊。”我这样说,因为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希望朱莉不要误认为我在生气,却也希望她能永远不会意识到我在社交方面无可救药地笨拙和尴尬这个事实。
“噢,”朱莉的神色让我想到苹果系统自带的表情,有些失真的渐变色皮肤,一个实心的圆形的嘴,专门画出来凸显情感的挑起的眉毛,与此同时,我感觉她所有的五官都如同某种海洋生物——海葵?我随后想到螳螂虾的空气弹,再想到少数派报告里的气压枪,于是不得不强迫自己停止思考——的触手一样,向内缓缓收敛,“无论如何,我的奶奶。”随后,她以一种近乎精确无误的语气讲起了她奶奶的故事。
她的奶奶多萝西——我曾经想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一个三音节的词,就例如多萝西——就像任何普通人第一时刻塑造出的“奶奶”,会烤铺满五彩糖粒的生日蛋糕,会坐在炉火前给她讲故事。朱莉和她的奶奶并不熟,她是说,事到如今,当记忆里的情感全部消退以后——像一片干枯的河床,我想,我隐约记得曾经和乔伊穿过肩膀高的杂草,找到一片干枯的河床——她大可复述奶奶讲过的故事,或者回忆葬礼那天呼啸的黑白色块,或者仔细地描述她如何感到嗓口像是装了弹簧,以及如何趴在爸爸的肩膀上,像砸向地板的玻璃球,你知道,弹到最后不再有力气的、只能噗噜噜地颤动的玻璃球一样抽噎;但她不会感到悲伤,如果情感本身真的能被记住的话。
礼节上轮到我说话的时候,我尚未决定我应当怎样作答。我认为这样的时刻任何以“我”开头的句子都难免显得傲慢,好像她所坦白的一切都只是我倾诉的一块踏板,可我同样也羞于追问,以免显得唐突,从而把这次谈话变成一场不公的交易。
“确实……确实……”我喃喃。
避开了傲慢和唐突之后,我才发觉自己最终选择的那条路叫肤浅。
好在朱莉赶在省略号尚未彻底消失的档口问我:“那么乔伊呢?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讲讲她的话。”
我不介意,我不介意和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讲任何事情,因为他们从来不问,而我永远是会为了哪怕只是“需要回答”的可能性而退缩的那类人;因为他们会坦然地接过我递过去的每一块砖头来盖一座新房,而非需要煞费心思地企图从原先的残骸中为它找到一个符合逻辑的位置;因为这是一场没有未来可言的对话,而我认为人产生顾虑和压力的罪魁祸首就是浩浩荡荡永不停歇地从远处淌来的“未来”。可我该如何向朱莉说我的乔伊?
乔伊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当然当下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记忆的一部分,我的意思是,当所有无足轻重的、涣散无形的、一成不变的、死去的印象被筛走之后,余下的记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出芽,纤细的藤蔓联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覆盖上我的虹膜,钻入我的鼻腔,蜗居在我的耳廓,也蛰伏在我的口舌之间。我被同样细枝末节的东西固定在原处,它拼凑出我的面容。乔伊是我尚还活着的记忆,或者说,记忆这一概念本身,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所以,你知道,乔伊死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是说,她是说,像对话框里反复编辑的信息,但是因为线性的时间,所有的补丁就越发显出廉价和贫瘠,像一堵本就斑驳的水泥灰墙上贴上一层一层广告,再被深深浅浅的灰色油漆草率涂抹,像隐约的一种心照不宣的引人不悦的小疙瘩,油漆抹掉了它的名字,却抹不掉它确实存在的事实。“你知道”,人们总是太过轻率地说出这个短语:实际上,没有其他任何人能知道。
“我明白。”朱莉似乎是真诚地希望我意识到她想让我知道她确实明白,“我奶奶去世以后,所有我从未意识到的现实的碎片才逐渐开始显形。当然,你可以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解释,说人对变化的敏感是完全正常且必需的,变化意味着潜藏的危险,危险意味着死亡,什么之类的狗屎学术的东西,但你想,这难道不讽刺吗?我们需要这种本能,我们也注定始终陷在直到失去才能明白曾经拥有的悔恨的泥潭,这是生而为人的诅咒,凯蒂,诅咒。但是你知道最为悲伤的是什么吗?不是我一直爱着却从未意识到我曾爱着的奶奶失去了她的生命而陷入永眠,而是我再也见不到她,听不到她的声音,圣诞节不再有她的姜饼和毛衣,手机上不再有她发来的奇怪的养生指南——最为悲伤的是我未曾为我的奶奶感到悲伤,我永远不知道她有什么愿望再没有机会实现,有什么遗憾再不可能挽回,我永远不知道她是否或者多么爱着生命本身,我所悲痛的对象始终是我自己。我才终于意识到我们每个人永远都只是一个人。”
我看着朱莉的嘴唇一张一合,在一个漫不经心的瞬间同样意识到,我们未曾讨论过同一件事,同一种情感,抑或同一个话题。人不可能避免成为踏板的命运,也永无法遏制寻找踏板的本能,更可以说,当言语往返于两个人之间的时候,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抓住一块跳板是我们为了让谈话进行下去唯一能做的事情。
所以我继续讲着乔伊,我说我是看着乔伊死的,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抱着她坐在窗边,给她唱最后一首“YouAreMySunshine”的时候,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妈妈一直说,乔伊在我出生之后温和了不少,毕竟在这之前她都是个……特别好动、爱玩,有些顽皮、亢奋的孩子。我出生没几天就被抱回了家,在我还只有人的手臂那样大小的时候,乔伊迈着小碎步子迟疑地顶开房门靠到妈妈身边,一动不动,浅蓝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婴儿,从头到尾漫开一种她从未见过,却隐约能够明白的情感:困惑,腼腆,好奇,温驯,柔软。五年之后爸爸牵着我走到镇上的医院,我趴在光滑得像蒙了一层雾的婴儿床栏杆上看着艾迪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同样的东西吗?我已经忘记了。妈妈那时怎么能够明白乔伊在想什么?你看,没有人知道乔伊在想什么,她从不说话,也从未聪明到足以描述她心里的感情。可我一直觉得没有人能知道其他任何人在想什么,哪怕我们始终说着话,哪怕我们海葵似的触手永远在以某种形式探向虚空的远方。
朱莉继续讲着她的奶奶。她的奶奶年轻的时候尝试当过一个作家,她当时家境还算不错,接受过正统的教育,可惜文学评论家不喜欢她的作品,她于是去做了老师,不过结婚以后就辞职了。她一直记得那个场景,炉火的热度显出橘红色的光蹭着奶奶手背上的皱纹,她布满竖纹的指甲,儿童书的塑料封面上的熊的眼睛的白色高光,她的蓝格子袖套和灯芯绒背心,但朱莉已不记得奶奶的脸,或者她的声音,或者故事的内容。
我说我也是,我也有一个始终卡在记忆的筛子里的场景。关于乔伊的。
我最小的时候那些关于乔伊的记忆都是我妈妈转述给我的,我如何躺在沙发上,乔伊如何与我头对头地窝在沙发的另一半边,鼻子埋进我细软的头发,一会儿看看妈妈,一会儿敛眸看看我。我们如何坐在餐桌边把午饭吃得满嘴都是,我如何拿糊着蔬菜泥的手掌揉她的鼻子,她如何想要用舌头舔我的手掌。而后的记忆是只属于我的,我怎样给乔伊唱童谣,怎样搂着乔伊,感到她的身子就像暖气烘过的毛毯,像放大一百倍的烤面包蓬松雪白的内芯,怎样一起从后院跑到更远的树林,在阴冷的寂静中我紧紧贴住乔伊的身体,她的眼睛怎样锐利地扫过想必藏着杀人犯的灌木丛。
朱莉不可思议地听着,最后落寞地开口:“我真希望我也能有兄弟姐妹,虽然听起来很难以置信,但我是我们家唯一一个孩子。我永远无法理解和年龄相仿的孩子一起长大的感受,更没法知道有一天突然失去他们的心情。”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或者是否需要安慰她,这句话是否只是一个中性的、用来推脱回应的责任的事实。但我感谢她的聆听,也感激她愿意尽可能地剥下缠在她身上的记忆的网,短暂地浸没到我的记忆中去。我最后决定坦白,以示意我理解她的无奈:“没关系,其实我的奶奶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我也永远没法知道……我是说,每个人都有他永远没法明白的事情。”再说,我和艾迪也不怎么说话。
乔伊的死并不是我的爸爸或者妈妈有一天突然把我叫到他们的房间然后沉重地说,“她死了”,随后我问,“死是什么”,随后他们试图用一种开明的父母的方式给我解释死亡——的那种死。乔伊是在我的目光里一天天死去的,她再也不会在我呼唤她的名字的时候从不知道哪个角落跑出来和我一起出门,不会在我放学回家开门的瞬间扑进我的怀里,她更多时候窝在她的床上,她的呼吸很沉,像即将退休的艰难地爬坡的老自行车。我的父母并不需要向我解释什么是死亡,但他们——颇为少见地——需要向我解释何为衰老。
“衰老?”
“噢,”我想起来,“我想我好像没说明白,乔伊是一只金毛。”
我向很多人讲过乔伊的故事,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以“我家曾经有一只金毛,那是我从出生到她死去的朋友”作为故事的开头,有时候甚至我会刻意地误导对方把她当做我智力有些许缺陷的人类姐姐。也许我认为这样的话他们就能至少明白一分乔伊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宠物,不仅仅是家庭成员,不仅仅是伙伴,她就是乔伊,我的乔伊,我的感官的一部分,我的认知的一部分,我的现实的一部分。但这难道不是废话吗?
我和朱莉友善地握手,说:“谢谢,这是一场让人愉悦的谈话。”然后分道扬镳。这是一场没有出路的谈话,所有的谈话都是一场没有出路的谈话,至多内化之后成为了一个新的素材,一个又一场没有出路的谈话里的“我之前听一个人说”。
我忍不住想,当人在进行非功能性的叙述的时候,究竟是想求得什么?但也许做多余的事情本就是我们的天性。复杂的意识本身就是一个多余的东西,也许为了缓解这份多余的苦恼,我们逐渐学会给它冠以高级的属性。
我推开酒吧的玻璃门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我忘记和朱莉说那个卡在记忆筛子里的画面了。
那时候我和乔伊赤脚在冬日干涸的河床里奔跑,苍白的天空挂着一颗无色的太阳,我的额角渗出汗珠,我的脚板拍打在坚实开裂的硬土地上疼得发麻。“乔伊!乔伊!”我叫她,除此之外就是我扁平的脚步声,和干枯的芦苇摩挲远风的嗡鸣。“快来,乔伊!”我又喊,乔伊的爪子清脆地划过地面,她金棕色的卷毛在无色的日光下飞扬,一边向我欢快地吠叫。有一瞬间我感到她无论怎样扑腾都缩进不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乔伊是那样快活,有力的四肢交替着落在河床,可她的身躯却始终没有随之更加清晰、接近、鲜活。但那是不可能的,也许只是我的记忆出了些许偏差,无意间混入了恍惚的臆想和明灭的梦境。
不过梦境还是现实,其实也没什么区别。说与不说,同样没什么区别。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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