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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旅伴(下)
索恩一身新换的白囚衣(有刀的瑟卡尔混进人群以后能够做到任何事),持续压短着步伐保持跟在瑟卡尔背后,一节一节穿过连珠葫芦型的囚室。
囚室的平面图像是土砂巨兽的消化道。袋洞洞壁走几步开一处上锁的窄口,向内分枝成更小的“支气管肺泡“,抓紧主室和大门就可以全部“肠肚”一把总领提起来。这里的阴影不是无形的,味道也有阴影:霉,尿骚味,真菌的令人麻痹的孢子味,全部混合在干涸的血腥味基底之上。
“为什么换衣服?”索恩低声问。
“衣服上有红叉的是死囚,只有徭役和轻犯才穿白衣。轻犯人数超过一百个人,没有人会一一记得,替换掉那两个正好代替‘索恩’和‘瑟卡尔’受死刑。”
索恩倒吸一口冷气,他只是陈述世界的冰山水下部分的规则,索恩往肺腑沉下去的冰冷和沉重感几近愤怒。瑟卡尔走路速度和姿势一丝不变,停下来不耐转身:“怎么了?”
甚至丝毫不感觉应该为自己的邪恶羞耻。
误解了索恩的突然停下,他甚至耐心继续开口解说:“所以要下手快。临时绞刑不会安排在当天,就算他们醒了,无论说什么都会被狱卒当成亡命徒发疯,我们是安全的。”
“你让两个——”没有死罪的人。索恩说不下去了。
“他不死你死,你现在可以回去把衣服再换回来,把自己锁回死囚室等死,我给你开锁。”瑟卡尔右手握拳竖起大拇指,拇指倒指肩后,微歪着头,一脸令索恩觉得自己是傻子的“你请”表情。
索恩的脸色像吃了不舒服的东西想吐。道德者陷在拧结里,瑟卡尔轻松地玩味观赏着,意外之趣地牵起嘴角。
“没被抓到证据就没犯过罪。杀人者有本事瞒住真相,那他就该得到无罪做为奖品嘉奖他的高明,等失误被抓时再不抵抗等死也不迟。”好像在说“我们来玩捉鬼游戏,我要来捉你了”,瑟卡尔挑起上唇笑到露齿,和四十分钟前享受酒时毫无区别的笑意,清醒而坚定、发自内心,现在说的就是他坚信不移的。
这个满身疤的黑发男人可能从小活在忤逆这个世界道德的地方。也许是另一个封闭的童年,也许是永夜夹杂着迅速摔碎流星一样的短暂白昼的国度——也许他的世界黑色和白色就是相反的。那张坦然的脸,看得索恩寒毛倒竖。
“就算本泰兰国的法律是每个自治区自行定下的,抢劫恶霸被人抵抗杀死了,抵抗者在任何地方都不应该被判死。你无法正面挑战法律,就只能迂回一点绕过他。”瑟卡尔空洞着眼神,一丝不动摇地陈述。
“你觉得那两个人的罪该死吗?”索恩咬着牙说。
“你该死吗?你替他们去死吗?你杀死的蛇人在你之前没杀过‘可爱的初出茅庐羊’吗?你要削磨自己去适应外部不合理的形状吗?乖乖被处死不叫正义,去查明这地方的强盗和士兵勾结,杀光敲木槌判我们穿上红圈衣的禽兽才是真正的正义!”瑟卡尔毫不服软地顶回来。索恩沉默,只听见耳孔脉搏跳动越来越如雷,和自己风箱一样缓慢翕张的肺的轰鸣声。
“没有谈正义的力量,你做什么都是不正义的。”为了表示和好邀请,瑟卡尔蹙着眉向索恩伸手。
记着你自己的话,我会让你后悔地知道我有没有力量的。索恩想要狠狠握痛那只手。摇曳灯柱直接将两只相触的手照亮:
“你们两个!站在那里说什么话!矿工位号报出来!”
织网盔甲武装警卫从四面围上来。探照灯扫过来,瑟卡尔的脸三分之一角被照得雪亮,他伸手挡眼,其余身体完全融入阴影。三角形合围,索恩一眼就瞬间估出对方目的。瑟卡尔要动了。索恩心里绷着的小木棍“咔嚓”一声轻断,同时身边的瑟卡尔黑影发射出去。
像错觉。瑟卡尔关节一定断了。是影子连接着甩断出去的右手和臂的切口,不然整条矫桡的右肢不可能伸那么长!
四根铜矛自上,角度不同试图叉穿瑟卡尔的手。瑟卡尔悬停空中,对此只做了一个动作:把身体改为侧身。他手里的碎石毫不影响原来的攻击路径:他一开始就决定打灯。
下一瞬间光灭了。原本就只是马油浸泡植物蕊饼做灯芯,用镀银碗聚光的油灯,灯芯碎屑泼出在地上,立即四面滚起火。瑟卡尔落地滚了半圈,立刻被武器彻底包围。
索恩本能摸向右肩肩头,手里空无一物;瑟卡尔迎着人群站起来,向刀枪平平走过去,一剑要刺入他左肋时,突然整把剑落地,刀剑的森林疏出一角。
失剑士兵看着空空的双手愕然。在他完全抬头之前瑟卡尔闪电般右手带着刀片,以不需要怀疑毫不会为杀孽内疚的果绝,侧穿过了惊讶的士兵的脖颈。织网盔甲是由许多小片金属用绳子穿着,大量一绳一金属板的结构网状编织捆绑在身上的土制铠甲,主要承受撞射冲击。护甲板们之间的空隙,对矛、戈来说足够小,但对刀片来说太大了。
堵在距瑟卡尔最近一环的人,几乎是突然之间无一例外地疯了。不是因为同侪战死,那些人开始隔着头盔的眼孔抠自己的眼珠,一边惨叫,一颗带血晶状体圆球被主人本人掏出眼眶,落在地上乱脚踩得粉碎。
瑟卡尔拧着肩直接向乱象穿进去。他用一种平实的,和散步没有区别的步子通过人群,就像一个人走在静夜,所有攻来的武器只是风摇动树枝;每经过一个狱卒的背,用刀窒息掉、躺倒下一具眼睛瞪出框的尸体,对他就像行走吃饭或者呼吸。他们像是被魇住了一般,比第一次看见极夜的小孩还要筛糠地抖,无法反应瑟卡尔最正面、最简陋不过的任何直击。
瑟卡尔并没有下毒,因为幸存的远处士兵身上没有任何异常;黑发的死神用清白、天真的表情收割生命,带着抬动嘴唇是为了接下来哼歌,而不是喋血狞笑的轻笑杀戮。
走廊后半段,狱卒乱挤在一起,根本没有人敢踏入走廊前半截的阴影。他们比死者还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土靴的靴尖一个个磨蹭在走廊地板的光暗交界线上,“你去”、“你上啊”互相怂恿肩侧的同事先于自己送死。
瑟卡尔的背影微佝偻着——经调试过的最佳节省体力的姿态。他酣梦一般的神态,他的眼神穿过了敌人和墙壁,不对焦在现世任何东西上。
索恩甚至感觉他没有经过思考,只随心而动,靠身体本身“想活下去”的本能自动闪避,与每一股袭来危险对冲。就这样走无人之境一样,他慢慢走完从大厅到监狱大门的一百米。守卫逃尽,刺鼻的新鲜血味注入了浑浊的空气,火和投影缭动着。没有任何活物触碰到他衣角。
随着酸牙的开门声,矿坑的毒烟随着大门敞开灌了进来。门外空无一人,至少二十个狱卒的脸陷在泥里累累带伤,那是他们同侪互相攻击误造成的明伤,几乎看不出来的在要害上的隐蔽伤口才是瑟卡尔做的。
你有这本事一开始根本不需要潜入。
有东西从后面撞过索恩的腰。“让一下!“
喊叫迅速变为嘈杂。
”别推,前面也是人!”
“支援兵来了吗?”
“不滚?绊倒你从你头上踩出去!”
“我想见妈妈呀——”
白衣的带疤或者刺青的光头,一个个或绕或撞过索恩和瑟卡尔,其中胆大的走时不忘对地上的狱卒“噗”地吐痰或者猛踩。喧哗十分钟就消失在大门后。铜丝扭结的铁木门锁被人砍了两刀,彻底断成两半落地。外面就是自由,出门第一天就差点失去的自由,再次可以呼吸胸臆间,却带着一丝血味的窒息沉重。
被人群绕开瑟卡尔,索恩以为一回头,将看见的是“杀疯了”的他。但是那转过来朝向自己的脸非常冷淡清醒。
“逃跑吧。第三次劝你。不要把你坚持正义的影响再扩大了。“他看着地上逃亡者脚印聚成的河,然后那双黑色眼睛抬起,对着索恩,烟和血的背景上,他一身白衣只有几点血渍,依然维持着空透的无表情。
“我话没对你说全。”瑟卡尔慢慢地前步。跟踪过自己的不可思议猫一般轻的脚步。他把整个长手套从臂上脱下来。露出的右手掌心有一个非常小而鲜明的烙印圆孔,边缘带毛剌,极其容易涂改覆盖成花朵,其他通用语字母或者别的刺青。
”我说我是弓箭手。但我其实还是个暗杀者。”
杀手是这个世界最古老的黑暗职业。富翁把玩镶金牙杯里的葡萄酒,看见侧院门洞里停下一匹有奇怪的金属包饰的人类手足作为四脚的大象。白布大象的肚子慢慢掀开,露出摆成大象轮廓的蜜色皮肤的人手人脚、蜷曲的侧腹。一瞬间时间粘滞了,恐惧预感镊住了你,你开始口眼歪斜,咬到舌头,脸部肌肉左右的抽动横打,手里的金酒杯荡漾出彤紫水花,卫兵还在以为他们是杂耍艺人;
你离他们只有四步路了,“大象”的头部像虔诚教徒除去头纱一样,慢慢向后脑除去最后的白布,露出人形转过来,猿猱般半截脚心登上泥土色台阶。这些冰冷的面孔是阿卡胡人还是刻喉人已经完全不重要了,一定会发生的是今晚你的家属必成宴会的主角——紧急改为悼丧的宴会。
他们以死维生。
有规制的杀手(是的,他们甚至跟盗贼一样有行会)会被教育以律法和历史知识,使其区别于街头斗殴的亡命之徒或者一般雇佣兵。杀手的基本道德是:不滥杀弱小平民;绝对封口,不在失手被捉时出卖雇主;最主要是不会贸然轻易接下目标是有德明主的任务,造成世界徒劳动荡。这道德是“暗杀者“这把剿不死的刀,被各方拥军者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部分原因。而另一部分原因是拥军者自己也总有用到这把刀的那天。
对大多数城市卫兵来说,右掌有烙的人一旦被发现抓住,当然是全部处死最好,卫士职业被天赐的权力就是处死盗贼、刺客一类的老鼠。
这些索恩都不知道。“很适合你。”索恩毫无讽刺地开口就说。是的,你太适合作为刺客了,你不相信俗世道德,你那种不起眼的的外型在人群中就像水滴进海里,马上消失、根本就无法追踪。你真的很适合。索恩由衷地想。
就像刚才那样,拿着哪怕是没有柄的铁片小刀,每稍微划一下,就是一条人命落地,再划一下、又划一下,落地的人头跳动带着生前最后的表情滚过脚面。然后你看头颅包围的、你自己泥里的脚尖,残酷地笑,自暴自弃地发狠,让脚尖留下更深陷进泥里的划痕。
最后期望。如果不问你为什么开始做这个就……“我是自愿选这个职业的。我很热爱它。”瑟卡尔如同能读心一般堵死了索恩最后的希望。
铺天盖地的墨汁窒息呼吸道。对面前这个人心里轻微撇过的好感掩盖在缓缓扩散如烟雾的浓黑墨云里。解放数十个也许是冤案的囚徒,能和杀死数个人相抵吗?
“你今天都不出手,啊,对了,没有那把......果然是不行的。”瑟卡尔轻吟,显然误解了索恩为什么不对士兵动手。最后他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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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镇背靠的山的背侧。人类堆砌的半山矾白与山体原生的绿互相抵触,又相互拥抱着被夜幕渲染。宏伟的女神雕像,头顶与双翅形成的三角恰好与锥形山体体量等大,最巨大的风车比起来夜只是神像托在手里的玩具。只是半扇巨翅已折,地基歪斜,整个雕像半截埋于山土。贝骨岩雕成的头脱离了脖颈,依然容颜威凛,蒙着双眼,背后翅膀本来由无数刀刃构成,如今细节已全部风蚀。
曾经是朝拜与观景圣地的巨型雕像,甚至也许这个靠河镇从平地建起都是过去为接待聚集的崇拜者,但是居民并不觉得女神这副样子是一种亵渎。
她是东境的世俗神忒弥斯,象征正义,随机,与正义和随机之间的必然性即“苍天有眼”,在稍完好的神庙里,她会得到佩戴骰子的祭司更好的侍奉。忒弥斯信仰是本泰兰国国教,在熄灯大衰减初期的地图重画战争中,本泰兰王极度厌倦战争,受神天启,当晚将国家龟裂成十几块领地分封给城主,一城一地自治——对于龙信的雷诺尔人索恩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外路神明。
女神雕像的头部下面,是一间居然完整的、被夜染成墨色的废弃庙宇。
两人的脚印踏在厚厚的灰上。瑟卡尔进屋不久就又诡秘地离开了。
半夜,门的声音打开又关上,条格月光刷过一棱一棱堆地木板的高差,夜染的黑发身影侧身迅速通过门缝,微微急促喘气,姿势疲惫,像枯了一圈。
“别点火。”但是声音亢奋。
一包金属在布包里轻响。布包丢地上,瑟卡尔除了下半张脸全身消失在夜色里,没有身体的下巴隐秘浮在半空中,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鬼魂。
检查完门闩,他转身迎上正面走来的索恩。
”马上有一件让你高兴的事。”瑟卡尔扯开兜帽仰视着索恩的脸,他笑着,眼睛神秘兮兮地闪光。
然后他猝不及防对着索恩矮身下去。
一片光弧在空中由他身后划至身前,炫得索恩半眯眼,瑟卡尔的右手在伏身瞬间从斗篷的侧翼取出什么托在掌上。黑暗中突然跳出门板大的反光金属,横过来平举在瑟卡尔双手上,那是自己遗失的巨剑。
瑟卡尔半屈膝朝索恩,平托着宝物。中二模仿骑士向王宣誓效忠的动作,甚至连头都臣服地低着。他本来就比索恩矮一个头,从衣领看进去连脖颈和身体的接缝都看得见。平举的剑面的高度超过了他额头,索恩看不见瑟卡尔脸上是什么表情。
看索恩没有反应,大剑的高度下去了一点,露出瑟卡尔拧在一起不耐烦的眉眼:
”怎么,不高兴?”
”你……怎么做到的?”
瑟卡尔转头,用下巴指向身后超过肩头的金属凸起,眼神轻轻“你在问什么啊”地飘过:”去拿我自己的刀的时候顺便拿的啊?什么表情,我偷穿那种监狱仓库很不可想象吗。”
不,你不是偷穿,你是“杀穿”。但是没有理由发作,就算再没有待人处事常识索恩也知道,这个时候回到监狱去替自己找被收缴入库的赃物有多么危险。
索恩一言不发地把剑垂直朝下拎了起来。旋转九十度,没有缺损,只是剑柄的包裹布稍微沾了一些灰尘。瑟卡尔随着手中重量失去站起来。
“很重,你们猎人个个都扛着铁门板上街吗?”瑟卡尔笑着说。
我们还背旗杆,能做二十人饭的大锅铲和井盖,索恩想。
瑟卡尔很高兴地哼着歌拿下背上的弓来擦。索恩这一刻终于解明,昨天开始如芒在背的违和感是什么。异常来源于瑟卡尔的态度,他同时隐忍着两种感情,对自己的不合常理的洞悉了解,和不经意泄露一点什么,几乎是绝望地等着自己发现、深掘的渴望。这都不是一个第一天认识的人该有的。
索恩前十八年社交近乎无,别人的表情一向是在顽石表面抚过的鸿毛,这是第一次为了“弄清楚他人的思维”而主动大脑运作;自己不看他时他就会抬眼看向自己,那张阴影里空白纸片一样的脸,表情交织着风干蒙尘过久,已经不抱希望的期盼。第三件瞒着我的是:一旦感觉我盯着他,他就立刻掩饰,举止装成不知道关于我任何情报的新认识人。以及————
“那么,”黑肤的薄唇吐字,赫然是之前来自索恩手里的弓,此刻放大指着索恩,静谧轻松的气氛结束了,”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所以现在回答吧,这把弓你哪里来的。说,哪里来的!”
瑟卡尔两眼变成了莹光紫色,黑暗里被动物直直盯着。斤数恐怖的铁弓突然满张着,满月一样,连接两人之间空间从瑟卡尔指向索恩的,是瞄准蓄势待发的丝绞成的箭头。
————以及比起过夜之地,这座废庙更适合作为抛尸地,这个事实。
“你的东西?”索恩嘴角挑起冷笑。刚刚效忠过不到十秒就要逼问、威胁杀我,雪山以外的人原来是这样喜怒无常的吗?
“我十四岁开始,这东西就挂在我家墙上,我和母亲每天看着它吃饭!”索恩吼,瑟卡尔睁大的眼睛瞳孔紧缩动摇,却不闭眼,生怕放逃掉真相。
”它是我的东西,从我打造出来那一天起就是我的,合手是因为本来就是我亲自设计的,只有我知道它的真正样子,你怎么解释?“
清丽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像是要咬断口中词汇的愤慨喷涌。
弦张紧到极致,发出变调的危险嘶叫。瑟卡尔手指错开,金属弓因为张力释放飞出去,两端相继插入泥土。瑟卡尔本身是不是和这弓一般,愤怒紧绷到极致后必然转颓,不可以一直空张?金属细响伴随着切碎的光丝飞舞,最后只剩长长的钢弦外露绷紧的部分发着“嗡——”的震颤长音。
等等,弦在外,两端都插进地里?
瑟卡尔蹲跪在沙地上,将折为两段一样的黑弓拿起来平铺,捻着它止颤的弦。他的手向内按压着“弯折了”弓的握柄中段,极轻的”啪”一声,他把黑弓完全掰成了两段。
瑟卡尔手里拿着两股炫目的黑暗。乌光暗下来以后,一对精巧复杂,比蛇男桑迪武器的淬毒颜色更可怕短刀握在瑟卡尔双手。现在的“刀柄”,或者说之前的黑色钢弓的“弓梢”,仍然连着曾经是弓弦的金属丝。像双截棍的链子一样,钢索链接两刀柄角,似乎还可以控制缩伸长短。
下一秒“呛”地刀剑互砍,瑟卡尔瞬移过两人间距,逼在身前,索恩按捺等待已久地拔出大剑——预料着等着这一秒,轻刀和重剑交换了一次劈砍,瑟卡尔的刀身因为重量劣势弹开,整个人几乎贴地向后飘跃起,距离长长地拖曳后退。
“你要杀我?我讨厌喜怒无常的人。”索恩冷沉的低音说。那么你又为什么把剑给我送回来呢?
对方开始短促地笑,“如果入狱晚一点,让我套话套出弓是从哪个人身上抢来的,你昨天晚上在河边就该死了!”
“这把弓是以它为灵感来源设计的,‘弓里藏着双刀‘就是‘它’告诉我的,”瑟卡尔指向石堆顶面上的一把银角弓,吸蕴满月光,像银子剪的月亮,“银弓死去并成为我的所有物那天,也就是黑弓在我脑海里诞生之时。这两把弓对我说就那么重要,你却不记得怎么获得的。你怎么什么都不记得?!”话音到最后完全变成了嘶喊。
”我应该记得什么?“
紫色的眼睛瞪圆了。瞳孔收到极小,满月般的眼白,两轮紫色的永远瞪得大大的虹膜。圆圆的孩子的眼睛。
然后眼帘重新收缩。紫色熄灭,瑟卡尔看着旁边的地面,由两人长久的沉默,瑟卡尔肩膀发抖,一下下,他开始连续闷声地嗤笑,
发出喷尽肺里所有空气的声音,用可怕地黑得闪烁火光的眼睛扫四周地面。他露出一种蜗牛被粉碎甲胄打回软体动物的愠怒。他咬着牙的两颊中间像撕裂一样深陷,蜗牛壳破了。金棕发小孩的拇指按着蜗牛壳慢而残忍地旋转。被碾碎的薄壳从护甲变成刑具在给瑟卡尔肉的部分造成二度绞伤。
哪句话是重点。我说的哪句话错了,才导致如此?。
瑟卡尔颧骨上的血液色瞬间死去般褪尽,悲哀而含有毒素的甜蜜的笑持续了一秒,他蹲下去,蹲在很挤的两面狭角断墙中间,精神上的挫败实体化在肢体语言。他永远反叛的肩峰就这样向里对折,向下折,弯进去,倦鸟一样放低身姿,桀骜的骨端还是在皮肤与衣料外支楞着,几欲刺出。
他懊丧地,嘲笑自己无能一般吞下大笑,有形无声的笑,单手插在刘海下小幅度疯狂摇着头。
低垂的黑发颅顶从埋浸在阴影里、朝向正前方的姿态重新抬起来时,他的脸又换上了标准而公式的,令人替他难受的笑。在索恩有任何动作之前他抢先开口:”是我认错人了。我道歉,啊?你不是那个人,我却把你错期望成了他。哪里也找不到。没关系,我跟着你迟早都会知道,只要跟着......“
”你也在找人。是你教我对陌生人首先要问‘他是谁’的,所以告诉我,你要找的人是谁?”索恩说。
对面那个人的紫色眼睛又露出渴盼而绝丧的表情了。
索恩无法理解一个人类的情绪可以如此不稳定。几乎是轻柔的哼笑过后,对方断续好几次才鼓起到底的声音,如此虚弱柔软:
“索恩,我说,我认真的说,不提过去的事情,你慎重地思考一下我的事情。我不知道你眼里现在我是个什么模样,反正已经全部搞砸了;我作为队友的事,还有你怎么看都是不喜欢我的职业的事。你最好认真决定一下再过来。”
破壁的光影,将房间的平地分割幻化为悬崖绝壁,站的索恩与蹲的瑟卡尔各在白亮的浮冰两角,中间是万丈深黑的断崖。
黑发的男人左手平摊:“这是我能给你的。”一条某种魔力幻化的白线灵敏地勾过索恩那边的断柱,垂在地上连接了两块光区。
然后瑟卡尔身上开始产生红线。”这是我将向你所求。“
超现实的、不属于任何物质的两条线,直接从两人间的所有腐梁烂柱实体里穿过去;一红一白,横跨对面瑟卡尔所蹲伏的四英寸的木板断崖,捡起其中一根有可能被变成的蛇所噬。
他身上所缠的红线扭动,线头开出卷曲如雏菊瓣的分支,散极又合,在抵抗被拾起、在恐吓、或者说诱惑自己的手,明明那么细小还要虚张声势;而瑟卡尔手里的白线只是毫无心计地松弛着。
“除了最基本的射箭,拷问,开锁,潜行,窃听和跟踪,多少我都会一点。还有暗杀和解剖;第一天见面的人这样说很像精神病,但是你下注吧。在我带来的危险与收益之间衡量吧。你要是讨厌我的话,我给你机会逃跑。”蜷缩的白衣的影子继续说,慢慢从埋没五官的阴影里抬起头来。
多年后酸楚无穷的命运的大拐点,一般人都会反复踌躇思考;但是如果会困于思考的话那就不是索恩了。
无视那两条拒绝着与邀请着的线,金发者直接向隔断两人的一切对侧大步跨过去。
幻化出来的线像卷尺噼啪卷退,消失在瑟踩着的某块石砾碎缝,索恩一步落下,踩在再无任何非现实的土丘上。索恩的手朝瑟的头顶按下去。
“我的思维没有你那么复杂。我只想找人。”浅绿眸变得巨大、深黑的浸染瞳孔,会有更加可信的魔力吗?
”瑟卡尔,听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希望我想起什么,你也真的不是一般的怪人。但是我不讨厌你,也不管你手上有没有血。我允许你跟随我......好像不应该这样说。......成为我的伙伴吧?只要你不动手杀我,别想杀我,你就跟着我走。明白了吗?“
早就手痒地想去按挑起的黑色刘海根部的发旋,像老猎人对小时候自己那样用手掌转动甩得发丝沙沙响......想象终止了,伸出去的右手被瑟卡尔”啪“地截住了,下方那双曾经写满憎生厌死的眼睛,现在是有点喜剧的”别碰“的表情。
“不能去黯悔之外再加一条,不要碰我的头发!”瑟卡尔说。
“好好好”地一边答应着,一边想:迟早有一天你动弹不得时好好摸一次。
现在两人走在朝阳下,河岸像是整个在巨大熔炉中,锻炽铁锭般的石头,河水是熔融流金,但是清凉而没有热度;被日晒的热气正从水柳下升起;朝阳把不耀眼的碎高光在波尖摇曳,河流刚涨过潮,新泥上初生的狗尾草毛茸茸地拂过小腿。背上十字交叉着一黑一白两把长短弓的人走在自己后面。昨天的一切龃龉好像从未发生;抓紧一点能够正好赶上早市的早餐。
我不是自小一个人吗?索恩的回忆慢慢剥层出透明的错觉。步子长度,身高,静谧的气质,好像很久以前就该有一个没有脚步声音的影子总是落后我一步,由我带领着方向。那时天空和这条河流是被染成瑰色的,小小的幽灵身躯沉默地把下巴靠在我的上臂斜面,然后在现实中索恩伸出的手中,幻变成透明的空气。
一人的队伍就此变为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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