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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5
到八点钟才做完晚饭,蛮姨把热腾腾的骨头汤端来了,和爸爸又絮叨了几句就出了院门。我知道蛮姨一直忙着爸爸的事,也没吃过饭,本想留下她一起吃,但知道哥哥不喜欢和不相识的人共享唾沫,尤其是蛮姨在饭间还喜欢一个劲的说话。
我在饭桌上摆好了饭菜和碗筷,哥哥把爸爸扶到桌边坐下,将筷子递到他手中,又在小碗中勺了一些浓汤,拣了几块带肉的嫩骨,递到他手边,说:“爸,您多吃点,这汤能补伤。”
爸爸张探了一下东边还坍塌着的厢房,两腮枯黄的愁容深深地挤压起来。
“那东厢房……”
“我明天就帮您整修,您别惦记那事了,养好身子要紧。”
“爸爸,我也会帮哥哥的忙的!”我赶紧插嘴。
爸爸望着我们兄妹俩,脸上的愁容却更深了,半天没说话,然后默默地把碗中的骨头夹到哥哥的碗中,说:“还是你们吃吧,这骨头太硬,牙齿一咬上就开始泛酸。”
其实我知道爸爸是舍不得吃,他明明是最需要补身子的,却还是把什么好吃的都留给我们,小时候还老在中药中挑红枣给我吃,那时候吃的枣子是甜的,便以为爸爸喝的药也是甜的。他总是一口气将一大碗药喝完,然后眉头皱得跟老树皮上干枯的褶子一样,又急急地往嘴巴里放了一勺白糖,才冲我露出那如枣子般甜甜的笑。我便以为他前边是故意跟我办鬼脸,嚷着也要喝药,爸爸轻轻地在我舌头上点了一滴,结果我的舌苔上好几日都跟铺了一层厚厚的药渣似的,茶饭不香,从此以后就再也不敢碰那药了。
“那您喝汤吧,明天给您炖只鸭子。”
“呃……不用了,还是粗茶淡饭的养脾胃,厢房买来的旧砖瓦又花了不少钱呢。”
“最近酒吧长了点工资呢。”
“那多给自己买点好吃的和好穿的吧,最近看你又瘦了。”
“……我没什么紧要的。”哥哥微微低头笑道,又将骨头夹到我的碗中,说:“你吃吧,对骨骼的发育也很有好处呢。”
“哥哥!我已经发育得很好了,虽然很多人都以为我还只有十四岁,但是我的心理已经跟大人一样成熟了!倒是哥哥,还一直只吃素的话可是会慢慢萎缩下去的。”
“傻瓜,人又不是植物,怎么会萎缩?”
“人缺失营养的话就会跟植物缺失水分一样会慢慢地黄下去,又慢慢地瘦下去,还没到二十岁的年纪可能就会跟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一样,又干又瘪的,那样子的哥哥可一点儿也不迷人。”
“小小年纪,担心得还真多,快点吃饭吧,菜都凉了。”他又宠溺地摸摸我的头。
哥哥一点都不爱碰荤菜,所以一直都清清瘦瘦的,但又不是那般露骨的饥瘦,而是如水杉般的纤瘦而挺拔,任饕风骤雨也无法折弯他坚韧的腰杆。
那是我最喜欢的“树”的姿容,而我是他腰间油绿的嫩芽,沿着他的躯干一路蜿蜒而上,在他坚毅的眉梢上听着远山每一声朝歌与暮唱,以更嘹亮的欢咏叩开一个又一个春的梦眠。
我和哥哥是一起住在西厢房中的。我和他的床随着季节的推移也会越挨越近,到冬天时我会干脆跑到他的床上陪他一起睡。B城的冬天很冷,屋内又没有暖气,棉被也是好几年都没换过的又冷又硬的旧棉絮,而哥哥每天晚上工作回来又很晚,所以我总想先替他暖热被窝再跑到自己的床上去睡,但暖着暖着,便睡着了。第二天一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在哥哥的怀中,全身都热得发烫。
哥哥除了酒吧的工作外还喜欢写一些诗,投到一些杂志报刊,赚些稿费。那些诗歌我一直只能懵懵懂懂地看懂一些,但觉得很美,因为读那些诗时我的耳边总能隐隐地回荡起他的钢琴乐,然后就在那诗与乐不断交叠,又不断交叉的节奏中辗转难眠,多愁善感得宛若一个初恋的少女,这种感觉总另我自己都感到羞愧。
今天哥哥因为替爸爸看伤而没去酒吧弹琴,他早早地趴在书桌上开始了诗人的沉吟。我转进被窝假装睡觉,然后乘他专注地分不开神时偷偷地从他后面抽过纸,大声念起来: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秘密花园
或幸福的或忧伤的
那儿长满了玫瑰与荆棘
还有那如裙摆一样招摇的洁白的蒿草
花园的主人是最聪慧的园丁
她将幸福的秘密藏进花瓣的露水里
等待着爱人漫不经心的采掖
而那些忧伤的秘密啊
悄悄地埋进了荆棘的锐刺中
当爱人回眸流连
她又用蒿草轻轻地覆没了他追探的足迹……
这俨然是我那羞于启齿的心情的写照,我的心在这些柔软的字符之间凌乱地跳跃着,当哥哥的头靠上我的肩膀时我听到心脏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然后以更混乱的节奏乒乒乓乓地在里边搅腾得鸡犬不宁。
“没告诉过你么?不经过允许,是不可以随便看别人的东西的,如果那儿恰巧有秘密,那么你就成一个无心的窃贼了。”连责怪都是那么温柔。
他轻轻地从我手中抽出纸,一转身,将纸举得老高。
“我才不管呢,我要看嘛!我就要看!”
我调皮地去抢他手上的纸,他愣是不给我,于是我们在房间内追逐起来。哥哥人高腿长,空间显得更窄,终于不小心在凳子上绊一下,然后被我恶狠狠地扑倒在床上。
“哈!我抢到了!”
“好了,该睡觉了,明天还要上学呢。”他将脚边的被子往上一拉,被子立刻覆没了我的头顶,他翻了翻身,将蛮横地压在他身上的我放到旁边,有一股暖流立刻从脚尖涌到额稍。
“哥哥,你念给我听吧。”我又提出无理的请求。
“得寸进尺。不可以再调皮了,乖乖睡觉。”
“不要嘛!你念完我再睡觉,要本人念才更有感觉的!”
“好吧,真被你打败了……”哥哥清了清嗓子,开始念起诗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秘密花园,或幸福的,或忧伤的,那儿长满了玫瑰与荆棘……”
哥哥,那也是你心中的秘密花园么?你为谁擦亮了晶莹的露水,为谁镶嵌了满手的荆棘,又为谁铺程了一路的蒿草?那个人我认识么?为什么心隐隐地有些疼痛呢?
在我朦朦胧胧地睡去时我仿佛听到哥哥在我额上轻轻点了个吻,他说:“不可以在任何男生面前露出这般无害的睡脸,即使是我也不可以,不然总有一天会受到伤害的……晚安,我的世纪……”
可真因为是你,我肆无忌惮地任性了那么多年,不必乞求宽恕与谅解,也不畏惧灾厄与惩戒,只因为是你……晚安,我的世界……
第二天,我在学校碰到学姐,她又似乎是刻意来找我的。
“世纪……啊,我有个问题呢?”
“嗯,什么问题?”
“啊,那个……”她挠了一把头发,似乎才抓准了一个方向,问:“你说……你哥哥在哪个酒吧弹钢琴啊?”学姐平日是个利落爽直的人,但一谈到哥哥便同个小女生似的支支吾吾的,所以单凭这一点我也能断定她喜欢哥哥。
“在LOST酒吧。”我说。
“咦,LOST么?确定是那儿。”
“是啊。”
“可我昨天去的时候没见到他呢……”她还若有所思着。
“啊!原来学姐昨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地赴约去了呢,真是个超级主动的女生呐!”
学姐又开始从耳根红了起来,紧张地冲我吼道:“别瞎说,我是……呃……我是……为了钢琴这门高雅的艺术去的。”
“原来学姐也喜欢钢琴啊?那更好办了,和哥哥志同道合呢。”
“好办什么啊?!”
“学姐想怎么好办就怎么好办呗!”
“……你这丫头,真是服了你了……”她叹了口气,揉了揉被我拉扯得随时都可能崩断的脑部神经,说:“我只是想问你他到底在不在那个酒吧弹钢琴,如此简单的问题而已。”
好吧,言归正传。
“哥哥是在那个酒吧工作的,但是昨天爸爸的腿摔断了,哥哥带他去看伤了,所以没去酒吧。”
“……那你爸爸的伤没什么大碍吧?”
“嗯,哥哥把他照顾得很好呢,隔一星期换一次膏药,休息一个月就会没事的。”
看了看时间,已经下午两点了。
“学姐,我该回去了呢,今天跟老师请了假,因为哥哥今天要修房子,我怕他一个人忙不过来。”
“修房子?我可以帮你们啊。”
“咦,学姐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也会修房子么?”
“我爸爸可是建筑地的包工头,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学点他的本领也太说不过去了。”她一拍胸脯,爽气地拉上我的手,出校门去。
“可是学姐不要上课么?”
“等下再给老师打个电话,说家中临时有事就行了。”
“学姐居然为了哥哥第一次跟老师撒谎?!”
她握着我的手次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黑线。
我是坐着她的单车回家的,到了家,她随手将自行车往院门外一丢,插着腰,抬头望了望门面,露出惊叹的神色,说:“四合院真的很少见了呢。”
“因为学姐是有钱人,只住高级公寓。”
“哪啊,我还是喜欢这类古式居房,在十几层楼的公寓上面真的应该担心会突然导弹飞过,把人当成鸟一样炸落下来。”
“可现在不是和平年代么?”
“美国和南联盟刚轰炸完不久。”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学姐再次黑线,说:“那是因为你不够关心政治和国家大事。”
“但至少在中国还是和平的,有哥哥在的地方就会有和平的。”
“为什么?”
“因为哥哥是‘树’啊,有树的地方就有和平。”我笑着推开院门,一眼就看到哥哥高高地站在屋顶上,带着口罩和手套,全副武装,洁白的风衣在颓垣断壁之中云絮般地起伏着。那仿佛是战后一派狼藉的寂景,而他是那场战役纤尘未然的救赎者,在废墟中重新整拾起那派没落的和平盛世。
“所以我才说有哥哥的地方就有和平……”
“这什么奇怪的逻辑?”
但当严颜见到哥哥的那一瞬间,却也无可反驳地信了我荒诞的逻辑,“大概……是吧……”
哥哥就是那么耀眼,一颦,一笑,甚至是一个随意到粗糙的姿态都像是一幅画中最精心的取景那样,叫人无法离开倾慕的双眼。
“哥哥!”我在院门口远远地大喊了一声,他却似乎受了惊吓,赫然从屋顶的一个窟窿中掉下去了。
我吓得差点一下子就哭出来,跑进去,却看到他被十年从厢房内抱出来。
“真是的,你这家伙修个房子都跟玩特工一样,搞那么多行头。身体还是这么轻,以后怎么压得动女人?”
哥哥立即从他怀中跳下来,将口罩和手套都丢给他,说:“不然你上去啊,就知道在里头翘着二郎腿,瞎指挥。”
“老子又不是你家的苦力……得,我上去,虽然有点恐高症,但男人嘛……”
“哥哥!”我跑到了他面前,瞅得仔细,“你没事吧?可吓坏我了!”
“喂,没见着我兜着他了啊?你这是不相信本大爷的臂力?”在哥哥还没答话前十年就抢上了一句。
我朝他吐了吐舌头,“所以你就乘机吃哥哥豆腐是不是?”
“喂,他一个男人……老子只吃女人豆腐。”十年看似有些怒意了,我便赶紧收了嘴,道了声谢谢。
可有时候我确实觉得十年对哥哥有着一种类似于本能的保护欲,那种保护欲是格外含蓄的,含蓄到令人误以为那是在隐藏一种不可告人的感情。
哥哥整理了一下一副,才不紧不慢地对我说:“没事……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啊,我怕哥哥忙不过来,所以向老师请了假。”
“你回来也没用,又帮不上什么忙。”那个只会在屋内翘着二郎腿,指手画脚的家伙却还在奚落我。
“我想我能帮上忙。”严颜学姐从我身后走上前。
哥哥又露出陌生的目光,而严颜似乎已经习惯并且免疫了,坦荡地自我介绍说:“你好,我叫严颜,是世纪的学姐,也是她的朋友。”
“你好。”他颔首示礼。
“啊,学姐是来帮哥哥修房子的……”
“啊……对,啊……不用担心,我爸爸是建筑行业的,所以这方面我还是稍微懂一些的。”
“谢谢你,但是……这个不需要工程图,只是随便修补一下破洞而已,女孩子大概帮不上什么忙。”
“啊……我爸爸也不是什么工程师,只是包工头,我有实战技能的,小时候常跑到工地帮工人一起盖房子……也帮邻居修过几次……”学姐谦虚地介绍了一番自己的资历,却又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着。
“客气什么?有妞主动送上门来,在修房子这码子事上或许帮不上忙,但其他需要方面准帮得上忙。”
十年轻薄陌生女孩时脸上却从未有过轻浮的表情,所以很多时候被轻薄的对象在瞬间还察觉不到他的恶意性。但学姐虽然看起来如男孩子般大大咧咧,却是个十分敏感的女生。
“喂,说什么呢?你放尊重点儿!”
“切,女人!”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十年很喜欢泡女生,但是谈到“女人”时他又总露出一脸不屑的表情,而直接一个“女人”加一个叹号是他对于女生最直接有力的辱骂手段。
学姐差点就发飙了,但听到哥哥清清淡淡地塞了十年一句:“不许对世纪的客人这么无理。”她的怒色立刻缓了下来。
“我才不跟这种混混样的男人计较。”
“对,学姐不用理他,他的嘴巴永远都那么臭。”
“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不错的战略组合。”他又不屑地讽刺了一句,转过身,看着那依然乱得整不出一个头跟脚的厢房,真像有那么回事地说:“快点干吧,不然又得拖到明天了。”
学姐即刻脱了外套,卷起袖子,灵活地从木梯爬上了屋顶。哥哥也重新戴起了口罩和手套,十年也突然变得勤快了,而我就在下边给他们递砖瓦,配合得还算默契。
学姐修房子的那股子熟练劲是哥哥和十年都比不上的,她满头的汗珠被余辉镀上一层稀薄的红,在那份敦实的质感中勾绘出一点一滴的温棉柔情,那是一种需要被深入挖掘的独特的美。
但可惜的是,学姐和哥哥除了在“工作”上的眼神交递外几乎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起这么热衷地想把哥哥送给她,真的只是擅作主张地为了排遣哥哥的孤独还是我怕秘密花园中的荆棘会越长越密,最后会把我的心脏也给吞食掉……
屋子修理完后已近晚上九点了,是哥哥送学姐走出胡同的,但没再送更远的路。
哥哥似乎真的不喜欢其他女生,这种抵触几乎已经成了一种自闭,而我在没头没脑地担忧的同时却又隐隐地有些窃喜,像是霸占着心爱的玩具不愿放手的孩子一样。
可是哥哥,我们只是兄妹吧,我能在你的怀里聆听风的欢吟,在你的指尖细数流光的旋律,在你的眸中采掇花的姿容,却永远无法在你为我扬张而起的背影下刻出“爱”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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