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星空

　　陈小草失忆的时候，总感觉所有人都不理解他。有一部分租客认为他是哲学家，更多酒馆外的人将他看成一个白痴。对陈小草有印象的路人，都感觉他更像是一个佩着剑刚入江湖的雏儿。有可能还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只有丁灵不这么看，丁灵注意到了陈小草的不一样，也接触到了陈小草不为人知的一面。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陈小草不仅与平常人不一样，还将成为一个不平凡的人。换句话来说，年幼老成的丁灵，时常会不自觉地把年长幼稚的陈小草看成一个英雄。

　　“他以前或许是个豪杰，或许不是，但他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名冠大陆的大人物的。”丁灵偶尔都会被自己这种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一跳。

　　有一天夜里，两个人正坐在酒馆的屋顶上喝酒闲聊，丁灵忽然开口问：“陈小草，你有没有想过成为一名英雄？”

　　“英雄？你说，什么是英雄？我又为什么要成为英雄？”陈小草老实说，“我只想找回我自己。”

　　“或许你就是要做英雄的，就是注定要成为大人物的呢？”

　　“...你见过每天要靠打零工才能付房租的大人物吗？”

　　“英雄不问出路嘛。”

　　“别说问不问啦，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好不好。”

　　“那...你有没有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我不知道。我只想开心地生活，不用勾心斗角，不用打打杀杀，你看，我分明就是个淡泊名利的诗人嘛...喂，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我没有，嘻嘻。”

　　安静了一会儿，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陈小草打破沉默说：“喂，你说，天一直以来都是这么黑的吗？什么都看不见的。”

　　“当然，干嘛问这种常识？你是失忆，又不是失去思考能力。”

　　“不是的，我记得以前有一个传说阿，说天上挂着好多好多叫‘星星’的东西，人死了之后就会变成它。它们很亮，可以照亮黑夜的路。”

　　“那是骗小孩子的童话啦，你居然还相信这种。”

　　“我只是在想，如果天上真的存在星星的话，我就可以看到你刚刚究竟有没有在笑我了。”

　　“哼。”黑暗里传来丁灵起身的身影，她似乎走下去了。陈小草一个人坐着，又听到丁灵模糊的声音：“陈小草，你一定不会是一名诗人的。”

　　陈小草的酒馆坐落在喜城的东北角，这里是黄土道，逢春秋两季，白日里也总扬着黄昏的灰。酷暑时则好一些，没有太多赶路的行人。

　　陈小草就是在其中一个无聊的晌午听说喜城名妓洛雨晴的。

　　数日以来，被灌输了太多丁灵想法的陈小草，已经不自觉地围绕“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剑客”进行思考。尤其延伸到“自己万一真是个恶贯满盈的人该怎么办”这个惨痛的问题时，他看上去俨然已经改道成为了一名悲剧主义哲学家。

　　酒馆的租客们看到他的模样，彼此探讨的问题也随之升华到了“虚无”、“死亡”之类的东西。使酒馆一度弥漫着浓厚的哥特气息。

　　事实上，人长大了，都免不了追忆往昔，妄图改变一些错误的选择，假装还有挽回的余地。这是因为我们拥有过去，能找得到失败的症结。陈小草的问题在于，他已经失去了过去，清楚知道回忆只能给自己带来一个是非曲直的结果。我们与陈小草相同的地方在于同样沉溺回忆，我们与陈小草不同的地方在于他试图从回忆中找寻结果，我们试图从回忆中改变结果。总有一种是不会成功的。

　　按丁灵在晌午所说，洛雨晴是整座喜城的宠儿，这点与她的倾城之貌尚且无关，重要的是她的歌喉。

　　说到这里，丁灵摇着蒲扇的手一顿，向往地望着窗外。她说相传洛雨晴每月唱戏时，楼里的座位要卖到百两银子。楼外的街上，安静听歌的人也要排出数百米。

　　丁灵提到想要去与洛雨晴接触时，陈小草正在神游云外，思考着一些别的东西，当蒲扇敲到他脑袋上才回过神来。

　　前文已表，类似的场景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以至于在《丁灵回忆录》一书中，陈小草发呆的习惯被报复性地提了很多次。

　　陈小草向丁灵解释起来自己发呆的理由：关于那个骗了他全身银子的算命老头。他说这些天自己走街串巷，打听到了不少当年的消息。那个热心杀手与厨师世家，都是真实存在过的，而且大户家庭的确称得上是无恶不作，老一辈的人提到时，都为那件事拍手称快。

　　但“杀了家主，宰了妻子，废了儿子”这种事，放在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头身上，难免有些不符。

　　丁灵听完陈小草的解释后，没好气地说：“慈眉善目也和骗人家银子的行为有些不符。”

　　陈小草摇摇头说：“既然这是事实，那么骗我就不成立了。你之前的推测，可能真是正确的。他不是骗子，是当年的杀手。”

　　原来陈小草这几天不仅打听到了很多消息，还经常去找算命老头聊天。在陈小草的印象里，算命老头是个温和的人。因为在花光了从陈小草那里骗来的银子后，老头还会自掏腰包请他喝酒。

　　丁灵不清楚的是，陈小草为什么会在老头身上浪费时间？

　　“因为我想知道，当年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为什么会变成了一个慈眉善目、与世无争的算命老头。”陈小草边说边站起身来，“如你所说，如果我以前和老头一样，真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剑客，那我必须继续和如今的他一样，预先找出一个饶恕自己的理由，告别自己血腥的过去。像他一样安度晚年。”

　　那是陈小草最年轻的一段年月，思考的却是如何安度晚年的问题。

　　他说完，径直出了屋子，再次去楼下的酒桌等待老头。

　　丁灵在屋内若有所思地翻开本子，记下了一句：以前以为陈小草是一个很冷酷的人，结果发现不是。后来以为陈小草是一个傻瓜，结果发现又不是。这个人总是能引起我的兴趣，包括在被骗了银两后，不去寻仇，反而去确定自己是否被骗这件事在内。所以唯一清楚的是，他是一个很耐心的人。当与陈小草相处久后，我开始同他一样，希望他曾经不是一个坏人。

　　科研样本陈小草丝毫没有被研究的觉悟，不然一定会刻意表现得完美一点。可惜当时的他不仅没思考过自己会被写入回忆录内，也没有设想与武林前辈的奇遇，更没奢望过秘笈宝藏之类的东西。

　　他要的东西很简单，在做好最坏的打算后，他需要给自己一个把曾经那把剑收入鞘中的理由。

　　这个理由，曾经杀人如麻的算命老头一定明白。

　　算命老头并不是特别老，身材瘦削，佝偻着腰，整天背着近一丈高的幌子，上书四个大字：不知天命。偶有顾客来算卦，倒也能被老头忽悠走几钱。不过最大的一笔生意要属前几天讲的那个关于杀手的故事，那让他挣到了五两银子。但最亏的也是那个故事：他妈的，没想到那笔生意居然还是连载的。

　　陈小草最初对算命老头说，他需要向老人家咨询一件事，这件事有关老人家与他的过去。算命老头表示，这件事很简单，但需要付费。

　　陈小草老老实实又说：“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琐事咨询。市面上说书人的价格是五文钱，喜城不认人情，只认钱。按喜城最严的律法来算，破坏市场是囚禁终身的大罪。视财如命的官老爷掌管着市面上市面下的纪律，对这种挑衅财路的事不会不管。他可是连一文钱都要计较的人。”

　　算命老头皱眉问：“你想说什么？”

　　陈小草摇摇头说：“我想说的跟杀手阿什么的无关，你不用担心。就是想咨询一下官老爷的大儿子，他号称“喜云浮桂四城无敌”，是年轻一辈中有可能迈入问天境的强者。最近他回了城，会不会屈尊替官老爷整治一下市场的秩序？”

　　算命老头深沉地说：“你这个问题太长了，我们还是先来说一下老朽的过去吧。”

　　于是陈小草提出了一个回顾过去展望未来的问题：“当年的杀手后来为什么选择退出江湖？”

　　算命老头想了想，说：“或许是累了。”

　　陈小草说：“看出来你也并不是很确定。”

　　“也或许是因为你已经有自己的答案。”算命老头说，“不妨先说说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失了忆。”陈小草思忖后道：“现在的我不能保证以前是个恶人，所以需要提前做一些准备。”

　　算命老头仔细揣摩了下这句话，却听出一些别的意思。他喝口酒，玩味地问：“你认为我说的那个杀手...是恶人？”

　　陈小草沉默一会儿，说：“算不上太好的人。或许他也明白，之后选择隐姓埋名做一些类似寻找传人的奇怪举动。”

　　陈小草回答算命老头时，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即便二人不谈及真实身份，算命老头当年是个杀手的事实也总会被他这样含沙射影地指出，似乎略有刻薄。

　　但在陈小草眼中，老头当年确是一个心狠手辣淡薄生命的人，而他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所以在听到老头似乎认为当年的杀手没做错什么时，与其说陈小草在说服老头，不如说陈小草在说服自己。他不能坦然面对一个心性薄凉的自己。

　　老头大笑起来，又开始问：“那你知道那户几乎被灭门的家庭，家主做了多少恶？那女人在百姓中有怎样的外号？那个纨绔又有多无耻下流？只怕你真知道了，恨不得那个纨绔不是被废，而是直接也被顺手宰了不可。”

　　“杀手的本意是好的，但行为是错的。”陈小草不卑不亢说道，“因为他破坏了秩序。失忆以来，我发现很多人都在用好意办着错事，不过这不怪他们，从细微之处，他们做对了，往长远去看，恶性循环下去，他们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和平的阻碍。这个世界已经太乱，太残忍，太没有公正廉耻。或许这个世界本就是错误的。”

　　“尽是些冰清玉洁的废话。”算命老头对此嗤之以鼻，“真不知道你以前是怎么在江湖上活下来的。”

　　“所以我失忆了。”陈小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平静说，“我也很想知道自己以前是怎么活下来的。所以明天我会再来。”

　　伴着上楼时破旧楼梯的嘎吱声，陈小草不自觉地琢磨起一个新的问题。

　　以前的自己，也是这样傻的吗？

　　后来陈小草每天都会到老头那里问一些问题，这让算命老头感到烦恼。因为他从陈小草那里骗来的银子不仅已经消费干净，自己连带着也搭上不少。为此他甚至动起了传授陈小草衣钵的念头，他的意思是叫陈小草学一些金点里的手艺，好让他能出去跑个江湖，挣些银子养活濒临破产的老少二人。

　　陈小草对算卦没什么兴趣，更懒得去钻研水火簧之类的个中门道。这一天，他问的依旧是那个故事：“这些天看来，似乎是因为杀手并不感觉以前做过了什么错事，所以他才能坦然地退出江湖？”

　　算命老头说：“应该是这样的。”

　　陈小草继续追问道：“那么成立两个帮派自相残杀，只为挑出一个徒弟这件事，也是正确的吗？”

　　算命老头淡淡说：“他可没有逼迫任何人。”

　　陈小草说：“却指引了一条黑暗的路。”

　　“很多人已经没有选择。”算命老头说，“给别人多一个选择，就是多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每个人都拥有选择的余地。”

　　陈小草说：“这样的选择越来越多，留给这个世界的选择只会越来越少。”

　　“看得出来，你以前一定是活的太滋润了。”算命老头哑然失笑道，“不如先让我给你讲一讲关于那个险被灭门的家庭吧。”

　　在算命老头的回忆中，那户家庭的恶名在当时已经由来已久。家主是个白胖的中年商人，养了队私兵，纳了二十六房小妾，不是抢来的，就是买来的。所以在宅院门前，每隔一阵子就有来讨要女儿的百姓尸首。

　　家主的妻子则被百姓们暗地里称为鬼蚊子，这是说那个女人一上街，总是带着半队的私兵，不是吸人血，就是要人命。

　　而这个家庭里的纨绔儿子，被鬼蚊子宠得厉害，活成了喜城的小皇帝。按算命老头的说法，当时这个纨绔一出家门，全喜城的商户都会闻风丧胆地关门，母亲们都会把女儿紧紧地藏在柜子里。

　　诸如此类的家庭在人间有很多，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陈小草也无法洗刷去他们的罪恶，但同时也绝口否认杀手做了件正确的事。把陈小草的幼稚观点放在如今，我们可以把他看做是一个绝对的理想主义者。他坚信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有一种统一的法律，由其定论对错，所有人都在法律的约束下自由生活。

　　而算命老头持有的观点则恰恰相反，因为在他看来，如果杀手不出手，那一户家人势必会继续鱼肉乡里。快意恩仇，行侠仗义，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我有时也试图从《丁灵回忆录》一书中窥探到陈小草的真实想法，发现他在当年的确是抱有如此天真的观点的。世界在他眼里，是一个非黑即白的概念，这与他沉溺于自己曾经的身份有关：他不能接受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陈小草不停地钻研进去，发现横行霸道的富贵人家不是好人，杀人如麻的杀手也算不上好人，这两个对立面都不是好人。像这样一个人做了错误的事情却得到了匡扶正义的结果，究其原因，是因为当时的社会出现了问题。

　　它看似拥有了真正的自由——弱肉强食是唯一的法律，礼义廉耻则被放在一边。在这样的背景下，所有人被迫要变得心狠手辣才能存活下去，才使得武力与财富被拔高到了最重要的位置。所以说，当时的人们之所以拥有算命老头口中真正的自由，实则是因为他们活在一个最不自由的社会里。当陈小草明白这一点时，就开始了他造反的旅程。

　　老头在讲完那户家庭的恶名由来后，不耐烦地问：“既然在你眼中杀手做的是恶事，那你碰见那一户恶霸又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难住了陈小草。

　　他感到不知所措，无法回答。

　　老头之前也提出过很多问题，但没有一道是这样难的。最难的还要追溯到丁灵曾经问过的“是否出剑”问题。

　　这些天里，陈小草渐渐认识了自己。比如说天真幼稚这一点，他不能否认，同时也有庆幸：至少自己曾经是个诗人这个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嘛。在对自己的认知逐渐明朗后，他面对着两个选择，一个是坚持，另一个是改变。人成长的过程总是潜移默化的，但陈小草现在的状况很特殊，在他恢复记忆之前，他能清晰地决定自己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陈小草本来已经选择了坚持——做一个天真善良的诗人。但是当算命老头问出当他面对那一户恶霸该怎么办时，他发现自己除了杀人无法给出一个答案。

　　如果他选择了杀人，却又代表他否定了这些天好不容易才构成的自己。

　　他必须基于自己这些天构架的价值观，给出一个符合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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