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折花

　　Z市连着下了三天的大雪，整座城市白皑皑的。政府组织了不少公务员集体扫雪，各大国企也被上头的国资领导下了命令，和政府工作人员共同为建设良好的城市交通环境做出贡献。
　　章一瑶唏嘘着茶叶沫，小口嘬着上好的普洱茶，一手在平板上滑着看销售订单报告。
　　“你们那位段总监被吴总派去铲雪了。”
　　坐在她对面的梁熠不为所动，专注地看着销售部这个月的资金计划表。过了会儿，梁经理抖了抖那张A4纸，挑刺地问她。
　　“六百万，你还真拿财务部当自动提款机了。”
　　章一瑶啧了声，“不是没超过一千万吗。”
　　梁熠摇摇头，暂且算默认，又例行问道：“出口创汇的呢。”
　　“哦，在小徐那儿。”作为销售部的精英章组长很难得的忘事了，她扣扣脸，赔笑，“她今天休假，明儿给你啊。”
　　梁熠稍有不满地乜她一眼，“你最近状态堪忧啊，章组长。”
　　章一瑶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圈销售部办公室，果断地从抽屉里摸出烟夹，半推着梁熠就往外头走，一路把这位难搞的梁经理拽到人少的楼道间。
　　楼道间的温度不比办公区，凉风从楼梯的空档中往上直撺，梁熠忍不住抖索了一下，埋怨地看了眼章一瑶。
　　“我身体刚好，不经冻。”
　　章一瑶划开烟夹，点了根烟，缓缓抽了口，朝梁熠看了看，表情显得有几分狠厉。
　　“什么时候走？”
　　梁熠懒懒道：“年后。”
　　章一瑶哦了声，一向能平复心情的烟草味在此时似乎没多大作用，她有些烦躁地拨了拨耳边的碎发，高跟鞋轻轻点了两下地面。
　　“打算辞职后做什么？”
　　梁熠耸耸肩，“先出去玩一趟，回来再说。”他搓了搓手，朝手心哈哈气，语气听起来有几分轻松和期待，“我打算去巴蜀，然后沿着西北线去大草原。”
　　“洗涕心灵之旅？”章一瑶忍不住翻白眼，“你当自己是迷茫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她不耐烦地狠狠抽了口烟，抓抓头发，“烦，算我还你！”
　　“嗯？”梁熠莫名其妙地看她，不懂她是怎么欠自己了。
　　章一瑶呼出一口白烟，轻轻深吸一口气，倏尔，满意地掐灭了烟头。
　　她转身面朝梁熠，扬起漂亮的脸蛋，红唇勾出一抹狡猾的笑容。
　　“从现在起，我是你的团队。”
　　梁熠微微一怔，只见章一瑶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为自己这个果断的决定兴奋起来，明亮的杏眼闪烁着期许。
　　“等你确定好下家，如果需要的话，本师太随时为你倒戈。”
　　梁熠哭笑不得，抬手抚了抚眉心，摇摇头轻叹，不再多说。
　　章一瑶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全是在谋划怎么干一票大的，梁熠左耳进右耳出，催促了好几次，章一瑶才收敛，高高兴兴地回去办公了。
　　说起来，这位章组长和他同一年进的鹤昇。当年与章一瑶一起进鹤昇销售部的不在少数，最后也只有章一瑶咬牙留了下来，一直做到今天销售组长的位置，不仅是销售部，整个办公科室对章组长也敬佩得很。
　　要是章一瑶真走了，销售部的蔡经理估计得急得拔光头发。
　　梁熠轻轻叹气，想起蔡经理那为数不多的几根毛就觉得好笑。
　　等梁熠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发现他师父徐邦明也在。梁熠恭敬地喊了声师父，徐邦明正偷吃他的核桃糕，含糊不清地唉了声。
　　梁熠给他泡了杯白茶，很有耐心地看着徐邦明吃完了三条核桃糕。
　　“有个事。”徐邦明嘬了口茶，嘴巴里还嚼着糕点，“陪我去趟知大附医。”
　　“您怎么了？”梁熠惊讶地打量他一眼，他师父腰好腿好身体棒，除了贪吃贪酒外，没啥大毛病。突然说去医院，梁熠还有点担心他是不是得三高了。
　　徐邦明咂咂嘴吧，边回味着核桃糕，边说道。
　　“我以前的老师，就是商教授，上回知大校庆你见过的那位老人家。这几天下大雪，老人家献爱心要去铲雪，结果给摔了个骨折，这会子躺医院里呢。”
　　梁熠看了眼腕表，点点头。
　　“嗯，我整理一下今天的事，您等我五分钟。”
　　徐邦明很满意地看着自己这位杰出的徒弟有条不紊地安排事项，不禁想起梁熠辞职的事，心里既觉得可惜，又为他不平。
　　当初梁熠刚进鹤昇时，因出色的外在形象令所有人眼前一亮，后来更让人大开眼界的是梁熠以光速成长的业务能力。有时候吴总还会和徐邦明开玩笑，他财务总监的位置后继有人了。
　　是啊，那时候大家都是这么以为的。
　　结果呢，这么些年后又回到原点。
　　徐邦明一想起段建平就满肚子气和满脸的嫌弃，呸，什么东西也能随随便便继他的位？仗着和国资委某位领导的亲戚关系，硬插进他们鹤昇，亏得吴总好说话，要换作是退休的黄总，铁定要和上头翻脸。
　　这事儿，明摆着就是在玩他们鹤昇。
　　一个公司的财务总监还能随随便便用人？
　　直到到了知大附医，徐邦明才顺过来气儿，他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老子没几年也得退休，干老子屁事。
　　这么一想，徐副总的脸色和善了许多，拉着梁熠念叨，让他以后找工作千万擦亮眼睛，有像段建平那样傻叉的人做领导的公司绝对不要进。
　　梁熠不走心地连声说是。
　　没一会儿，两人找到了商教授的病房。
　　徐邦明刚进去，就闻到了桂花鸭的味道，他嘴馋地搓搓手，刚想和老师打个招呼就被某位中年人塞了只鸭腿。
　　徐邦明：“……”
　　郑启和哈哈大笑，朝病床上的商原其教授说笑道。
　　“商教授，我说得没错吧。这老馋猫一进来就会搓手讨吃的！”
　　梁熠惊讶地看了眼徐邦明，只见他舔舔嘴巴，居然真的啃起了鸭腿，咬一口肉骂一句郑启和臭老头，还不忘和病床上的商教授瞎聊天，借着有老师撑腰更肆无忌惮地吃鸭子。
　　“对了。”吃到一半，徐邦明忽然想起他徒弟这位背景板，用鸭腿骨头指了指立在一边的梁熠，对商教授说道，“老师，您上次不是说徒孙长得好看吗，这不，我给您打包带来了，您慢慢看。”
　　说实话，梁熠确确实实在此时有点嫌弃自家师父。
　　一位年过半百的中老年人满嘴油腻腻，拿着鸭骨头指着自己，嘴里还说着不上路子的话。梁熠真想拿生菜叶子给他师父擦擦脸，去去油。
　　“商教授。”梁熠面不改色，很有礼貌地向商教授打招呼。
　　商教授乐了，“是叫梁熠？名字真不错，熠熠发光，随人，随人。”
　　一旁的郑启和接了个电话，随后和商教授几人说道，一会儿小陆也过来。商教授一听，更高兴了，嘱咐老伴儿张老师多洗点水果。
　　徐邦明啃完鸭腿洗干净手，去帮师母洗水果，还很有孝心地削了个苹果用热水烫了之后给商教授吃。
　　郑启和坐在商教授床边的小板凳上，和商教授聊着上星期去邻市N市开会的事情，聊到激动处，郑启和还蹭得一下站起来，怒骂N大的王教授吃饭咂嘴难吃相难看倒胃口。
　　徐邦明看他一眼，郑启和又将矛头指向自己这位昔日同窗好友。
　　“你别看，你也是，不仅吃得多，还没吃相，一大把年纪了不注意形象。”
　　徐邦明伸脖子嚎他：“我怎么了，我吃得起还不让我吃了？”
　　他这话刚说完，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先进来的是毛平教授，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位年轻人，年纪较小的那位一见到郑启和就变脸，指着闻名知大财院的郑教授义正言辞地指责他。
　　“郑叔，你是不是偷偷跟我爸打小报告了？我一回家我爸就埋汰我有了媳妇儿忘了爹！害得我周末两天都没过好！”
　　郑启和望天，假装什么事都不知道。
　　见陆生欢还不依不饶，郑启和干脆躲到身高马大的梁熠身后。
　　“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我同学的徒弟，商教授的徒孙，也就是你爹师兄的徒弟，快来拜见你梁师兄。”
　　陆生欢一脸懵圈，望着梁熠发愣。
　　“啥啥啥？”
　　但他很快发现这位梁师兄似乎有点眼熟，陆生欢张了张嘴巴，小鹿似的眼睛微微瞪大，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脸恍然。
　　“哦哦哦，你你你，我周六早上在郑叔家的电梯里见过你。”
　　梁熠对陆生欢的印象也很深，他微微颔首。
　　“您好，我叫梁熠。”
　　“你好你好，我叫陆生欢。”陆生欢笑吟吟地，回头和站在一边看他们闹的崔明清笑着说，“对了，我记得崔老师你也住那栋楼吧。”
　　一下子变成了“认亲大会”，崔明清颇有些无奈地耸耸肩，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是啊，那天梁经理是过来找我拿东西的。”
　　徐邦明、郑启和还有毛平三位中老年人一脸吃惊地看着他俩，那眼神看起来几乎要异口同声问他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崔明清好笑道：“不是你们介绍我们认识的吗，在校庆上。”
　　陆生欢一头雾水地挠挠头。
　　“什么情况，崔老师和梁师兄认识？崔老师是我前辈，梁师兄又是我爹同学的徒弟，那我……”
　　“你你你，你什么你。”
　　郑启和啪叽拍了一下陆生欢脑门，不耐烦地使唤他去切水果。
　　一群人围着商教授谈天说地的，商教授为人开朗，也喜欢和年轻人聊天，于是定了出院之后在家做东邀请大家来吃火锅。
　　梁熠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家师父笑得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
　　啊，真丢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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