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狐故常

　　狐裳容循声望去，只见一男子玉冠绾发，外披雪白滚边的深蓝色氅衣，身着清逸儒雅的云锦长袍，衣裳上绣有白鹤轩翥，仙气缭绕之态，眉目俊秀，唇角微勾，仿若谪仙。
　　他起身行礼：“在下是鹤族四皇子，乙文善。”
　　狐裳容于是心下明了：鹤族的四皇子，相传是妖界神医的关门弟子，理应是鹤族最有希望继承大统之人，只是他意不在此。他一手医术出神入化，又通乐理，难怪会对清乐花有兴趣。
　　便回礼道：“此为清乐花，花色暗红。盛放的花朵被采摘后立刻失水萎蔫，听到奏乐便会重生为花苞，继而缓缓开放，一曲终了，便化为烟尘消散在空中。”
　　乙文善扬唇：“果真是清乐花……本殿下只在古书中看到过寥寥几句对此花的描述，不想今天有幸一见。小殿下，此花如何能得？”
　　“不知。”
　　“那小殿下怎会有此花？”
　　“今日大家见到的清乐花，是裳容的师父所赠。”
　　“小殿下可是师从睦州？”
　　“正是。”
　　“若有朝一日能拜见睦天师，本殿下定当欣喜万分。”
　　“殿下肯定会如愿以偿的。”
　　“那就拜托小殿下引荐了。”
　　“……”
　　狐裳容第一次被无形中呛得凝噎：他难道听不出这是客套话吗？什么时候她答应把他引荐给师父了？这人怎么这么……这么……
　　她的眸中闪过一丝气恼，还真是难以形容！
　　于是语气中带了几分冷意：“凡事讲究缘分，四殿下若与师父有缘，定有机会拜见的。”
　　于是乙文善状似很满意地颔首，朝狐裳容扬唇浅笑：“借你吉言。”
　　狐裳容不再理会他。

　　狐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呵呵两声道：“今天朕真是大开眼界，不仅听到了天籁之音，还见到了稀世奇花，看来这次的头筹是要归我族的小公主了。”
　　这话……颇有些深意啊。
　　众人打着哈哈附和，怀了什么心思只有自己知道。
　　狐裳容向狐帝行礼：“儿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狐帝摆了摆手。

　　因今天是盛会，狐宫内取消了宵禁，本该守夜的宫女太监们都得了空闲偷懒去了，宫墙外是严密防守的禁军。
　　夜凉如水，狐裳容抱着琵琶出了喧嚣的宜德殿，大感身心舒畅，想着央梨应该已经困得睡着了，便独自一人寻了晚秋宜人的金桂馥香而去。
　　走到静谧无人的御花园，不仅看到几株参天的桂花树，蔷薇和一串红也在悄然绽放，烛火摇曳之下更显妩媚。
　　狐裳容心神一动，步上台阶，寻了高处的一处亭子坐下，手指抚弦，信手弹了一曲《汉宫秋月》。
　　师父给她的各种琵琶乐谱包揽了天下名曲，《汉宫秋月》表现了宫女哀怨悲愁的情绪和一种无可奈何、寂寥清冷的意境，虽说她无法感同身受，但这曲子好听，她便记下了，此刻最是应景。
　　偶然间抬眼望向亭外，便看见灯火阑珊处立着一个挺拔如竹的身影，因戴了面具而看不清长相，隐约披着雪白滚边的深蓝色氅衣……
　　狐裳容收了琵琶转头就走。
　　不想身后凉意忽来，手腕紧接着被扣住，狐裳容反身翻过手腕，一掌前推，那人不依不饶，手腕轻转，将那掌风拂了去，试图再次抓住狐裳容的手腕，后者以手刀相切，那人灵活避开，两人皆只用一只手，须臾间过了数招，攻守相换不知几回，狐裳容当机立断，掌风直冲对方面门，那人同样以掌相抵。
　　两两相抗的一刹那，狐裳容眸中惊色，对方内力远比她深厚，掌风一卸，狐裳容被震得退了数十步，脚下踩到裙摆，向后倒去。
　　眼看便要摔下亭子，那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捞入怀中。
　　他似乎颇为无奈地说道：“未曾料到小殿下武功不错，一时兴起便切磋几招，哪想闹过了头，幸亏抱住了小殿下，才保小殿下无碍。”
　　狐裳容听他讲这番冠冕堂皇的话，极不轻易动怒的她眸中有了愠色：“乙文善，你放开我！”
　　“更深露重，小殿下会着凉的。”
　　“你！”
　　谁说他是翩翩公子，清雅之士了？简直是衣冠禽兽！占了别人便宜还理直气壮！
　　狐裳容气得咬牙切齿，一脚踹了过去。
　　乙文善这次倒是很顺从地放开了，一脸无辜：“我怎么了？”
　　狐裳容冷笑一声：“旁人都说鹤族四殿下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竟是无稽之谈。”
　　“小殿下误会了，在旁人眼里，那的确是事实。”乙文善用很郑重的语气说，“但即便是有匪君子，见窈窕淑女也会失态。”
　　“真不敢当。”
　　“小殿下的琵琶曲让人惊艳，无论是大殿上，还是刚才。”
　　“我与殿下不熟，何况男女有别。”
　　“而且这身红裙很好看。”
　　“于情于理，在此相见，不成体统。”
　　“若有机会，真想听小殿下为我一人弹曲。”
　　“告辞。”

　　乙文善紧紧扣住狐裳容的手腕，这下狐裳容是连挣脱也无法做到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相识一场便是缘。清乐花是稀世珍宝，在下有幸目睹，想和小殿下交个朋友。”
　　“那你还是和清乐花交朋友吧。”
　　“……”
　　“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狐裳容实在被纠缠得不耐烦，打算破釜沉舟。
　　乙文善倒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男女私会，事情闹大了可不好看。”
　　“是啊。”狐裳容看着乙文善脸上的面具，赞同地点点头，“我就说，我起了兴致想要在御花园弹琵琶，发现有歹人混入狐宫，想要行刺，幸亏我当机立断与那歹人对招拖延时间，后来支撑不住，那歹人抓住了我想要灭口，我情急之下才会喊了人来帮忙，到时候……四殿下丢了面子可不好看。”
　　乙文善的眸子亮如星辰：“小殿下竟能想到如此应对之法，真是聪慧过人。”
　　“……”

　　乙文善叹道：“若是小殿下不愿意当朋友，本殿下自然不会勉强……”话音未落，他忽然一扬衣袖，淡青色的烟尘直冲狐裳容面门。
　　待烟尘散去，狐裳容擦了擦脸，一脸平静：“药效还可以，但对我没用。还有，下次记得换用无色的，才能让人防不胜防。”
　　那可是他秘制的迷药。
　　乙文善眸中闪过吃惊的神色：“你懂医术？”准确地说，应该问：你精通医术？或者……精通毒术？
　　“不懂。”狐裳容却很干脆地否认。
　　乙文善眸色幽深，半晌忽然笑了，轻声道：“你放心，本殿下不会说出去的。”
　　狐裳容一时神色有些古怪，欲言又止，却还是没说什么。
　　其实他说了也无妨，所以她刚刚才毫不顾忌地出言提点，但她现下在这宫中的处境，能韬光养晦自然是最好。
　　“本殿下机缘巧合知道了你的秘密，如此一来，咱们不得不交个朋友了。”乙文善笑意盈盈地望着狐裳容。
　　“……哦。”
　　狐裳容心下想：鹤族的四皇子殿下，算是身份显赫之人，她如今回了宫中却寸步难行，正是因为毫无人脉。若交了这个朋友，虽然……因为他品行难以描述所以不怎么情愿，但乙文善或许会帮她大忙。
　　说不定她以后会身处险境呢。
　　狐裳容没有想到，在很久以后，她真的一语成谶。

　　“你方才说，要换用无色的，如何研制？”
　　“自己想。”
　　“其实你刚刚可以装晕，本殿下就不知道了。”
　　“……我不会做那么白痴的事情，你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夜凉了，你先用我的衣服披着吧。”
　　“不用。”
　　狐裳容忽然止步：“再往前就出御花园了。”
　　“嗯。”
　　狐裳容提醒他：“你可以走了。”
　　“嗯。”
　　狐裳容看着乙文善，他却一动不动，回望着狐裳容，眸中满含笑意。
　　“……告辞。”
　　“鹤族和狐族会联姻。”

　　狐裳容脚下一顿，转身。
　　“你说什么？”
　　乙文善声音微沉：“本殿下说……鹤族和狐族会联姻。”
　　狐裳容心里浮上一种不好的预感，但声音不见起伏：“与我何干。”
　　乙文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小殿下，你已经不能置身事外了。”
　　狐裳容静静地注视着他：“为何？”
　　“如今妖界各族矛盾深化，狐族虽然是妖界的统治者，但早已岌岌可危；狼族日渐强大，虎视眈眈，此时狐族唯有选择结盟，才有机会压制狼族。
　　“鹤族擅长医术也擅长制毒，军医在战场上炙手可热，而用毒虽然阴险，但兵不厌诈。由此一来，鹤族便成了各族结盟的重点关注目标，狐帝不知给了本殿下的父王什么好处，让他选择站在狐族一边，而结盟最可靠的办法，便是联姻。
　　“鹤族和狐族表面结盟，但为了牵制对方，联姻的人选就变得极为重要。
　　“其一，联姻的人必须有足够尊贵的身份；其二，联姻的人在两族中会起到极为关键的作用；其三，联姻的人要足智多谋，善于应变，既能给自己族通风报信，又能确保自己在他族安然无恙。
　　“众所周知，本殿下是鹤族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子。而在你们狐族，狐族有十四位公主，其中八位已经成亲，一位常年卧病在床，一位有腿疾，剩下四位中，只有你是嫡系血脉，你又在盛会上脱颖而出，便会被鹤族看中。故而，我们两人是最有可能的联姻人选。”
　　狐裳容默然，这是她意料之外的事。
　　本来她一举成名，是为了以才名震天下，洗刷因相貌带来的屈辱；但现在，她若是一举成名，便会被鹤族看中，成为联姻的人选。
　　她自然是不会愿意的。
　　“我看你很高兴的样子。”狐裳容瞥了一眼乙文善，不动声色。
　　“小殿下，因为我对你一见倾心。”乙文善笑眯眯地说。
　　“……”
　　“你们鹤族难道不会嫌弃我的相貌？”狐裳容冷声道。
　　不想到如今，她居然要用自己的丑陋来当挡箭牌了。
　　乙文善语气温柔：“不用担心，鹤族会治。”
　　……我不想治！
　　不对，她的脸又没病，为什么要治？
　　狐裳容深呼吸，乙文善三言两语就能刺激她的情绪，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不用劳烦鹤族。”狐裳容面色冷漠。
　　乙文善眸光微闪：“也对。你会医术，却不管自己的脸。你是想……顶着这张脸过一辈子？”
　　狐裳容字字冰寒：“每当我照镜子的时候，我看着这张脸，就会想到曾经嘲笑我、诋毁我、伤害我的人。于是我一遍遍让自己记住这些人，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所以我，无时无刻不敢忘记。”
　　乙文善微微一怔，此时狐裳容眸子里是漫天的杀气，一袭红裙随风摆动，她宛如嗜血的鬼魅，美得惊心动魄。
　　“很好……”乙文善眼角上挑，微微一笑，“你不想动自己的脸，鹤族可以依你。如果你与本殿下联姻，本殿下会助你复仇。”
　　“不需要。”狐裳容冷声拒绝，“我自己的仇，自己会报。”
　　真是见了鬼了，刚刚居然就莫名其妙地说出那番话来……
　　乙文善笑得明朗：“先别拒绝。联姻不可避免，若你执意相抗，得不到好处。本殿下会给你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乙文善上前一步，俯身在狐裳容耳畔轻声念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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