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

　　八月的最后一天，午后的阳光倾泻在窗边的白色圆桌上，花瓶里清淡的玫瑰香气混杂着袅袅升起的的红茶水汽，与新鲜烘焙饼干的甜蜜味道一起，勾缠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氛围。庞德街22号楼里，一场与此刻的乱世格格不入的的下午茶，正在安抚着它此刻的客人紧绷的神经。
　　“如果一点点忍让能换来长久的和平，换来人民的平安，那么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迎难而上。”西蒙娜微蹙着秀丽的眉，不赞同地看着《伦敦日报》上一则对□□尔·张伯伦及其内阁大加批伐的文章。
　　“显而易见，你对你们‘元首’的了解并不比哪个受害者更深刻。”对面的人浅啜了一口清亮的茶水，脸色还算温和，但那两对灰色水晶里已然酝酿着一场风暴，“希特勒绝不可能满足于小小的捷克斯洛伐克，等到他料理好东边，西欧必定是他对付的下一个对象。”
　　“我又不是‘元首’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会比你了解他更深。”她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阴云密布的眼眸，“而且英国奉行‘光荣孤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希特勒的坦克越不过英吉利海峡，而大海与天空是英国人的主场。”她似笑非笑地乜斜了男人一眼，“不是吗，我的空军少校？”
　　……
　　莱斯特不得不承认，虽然他完全不赞同当届首相的那一套“绥靖”政策，但女孩的奉承话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取悦了他。
　　但是他还是固执地纠正：“大英帝国不可能拱手让出欧洲大陆。我不知道政府怎么想，但唯有抵抗，才能应对侵略。这就是我的立场。”
　　西蒙娜含笑颔首，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她垂下的眼睫掩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然后，又巧笑倩兮地为对方续上一杯红茶。

　　这不是莱斯特第一次到这座房子里喝茶了，路德维希小姐的下午茶早就在以庞德街为中心的附近街区美名远扬。但莱斯特扪心自问，他们认识不过半年时光，竟然已经亲密如同多年的老友。回想起初见的百般试探与数次交锋，他不得不承认，西蒙娜有一种让人放下心防的魅力。两人虽然在关于欧洲局势——主要是纳粹统治下德国日益膨胀的侵略活动——的讨论上常常持有相左的见解，但每当交谈白热化，西蒙娜总能峰回路转地拯救僵硬的气氛。莱斯特甚至有种错觉：对方是在试探他对于这个问题的底线。但是，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容忍到何种地步。
　　他出神间，西蒙娜想到了另一件事情：“话说回来，玛茜快要去伊丽莎白公学读书了吧？”
　　莱斯特愣了一下，才答道：“今年九月——就是下个月。”等玛茜去寄宿学校上学，西蒙娜大概就不会继续做她的家庭教师了。这种想法让他心里泛起一丝古怪的涟漪。
　　西蒙娜果然说道：“那我岂不是要失业了？”她故意做出一脸沮丧的表情，但是那双浅蓝色的眸子里却依然笑意盈盈，显然并不为经济问题担心。
　　不知怎的，莱斯特对那双眼睛有点不满，口气中就带了点嘲讽：“谁不知道你根本不需要这份工作来谋生？”
　　西蒙娜眨了眨眼睛，觉得有点好笑：“莱斯特先生，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真的越来越孩子气了？”
　　“……”
　　窗外的茉莉花悄然吐着芬芳，再次语塞的少校终于觉察了自己的失态，他懊恼地一口喝尽了珐琅杯中的余茶，干巴巴地告别：“抱歉，我该走了，明天见。”
　　西蒙娜促狭地冲他点点头，跟着男人站起来：“期待您下次前来。”

　　莱斯特走出22号楼的时候，头脑还是昏昏沉沉，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今天总是出洋相。昔日威风凛凛、谈笑风生的潇洒军官在那个女孩——来自他的敌国的女孩——面前言辞无措。
　　这种感觉有点窘，但好像，又有点隐秘的快乐。
　　路旁的梧桐树高大蓊郁，密叶里漏下一点细碎的阳光，在这个难得的好天气里，伦敦市民一直沉重的脚步好像也轻快了许多。莱斯特想起几个月前这条路上的“雨中漫步”，女孩白色的身影和挑衅的眉眼，不禁微微笑出了声。
　　那次之后，他果然“言而有信”，邀请西蒙娜出去玩了几次。开始的确是想试探对方的底细，对方的表现也的确是像她所说的，坦坦荡荡不似作伪。他觉得自己可能的确是小题大做了——怎么也不可能每个在这个时间来到英国的德国人都是间谍吧？但是后来，这种邀请好像就变了味儿。因为西蒙娜出身高知家庭，在音乐、文学、艺术等领域都颇有涉猎，和她聊天完全是一场美的享受。再加上玛茜的原因，两人常常能相见，于是他一步步被西蒙娜吸引，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而越是和对方接触，莱斯特就越是发现对方性格中的不同侧面。与初见时的锋芒毕露不同，女孩待人的温柔藏在狡黠的话语之下，不是心思敏锐的人根本发现不了——他们大概只会被她客气地愚弄，然后沾沾自喜。但她的缺点也正在于此：她的真心隐藏得太深，让人觉得捉摸不透。即使是“别有目的”地跟她相处了几个月的莱斯特，也不敢说他究竟能猜中几分西蒙娜的心思。
　　他在做什么？莱斯特突然回过神来。上司路易斯曾经说的一句话没来由的闯入脑海：“小子，当你在心里评估一个女人的时候，你就离完蛋不远了。什么……你问我怎么知道的？哥是过来人。”对方说这话时甜蜜又纠结的扭曲表情让他至今印象深刻。
　　莱斯特心里有点拿不准西蒙娜对他的感觉，他更愿意对这种事情顺其自然。虽然出身于生性含蓄的英国，但多年的军旅生涯让莱斯特在某些方面强势而自信，因此他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就不会甘愿对方对此一无所知。
　　“那么，下次见面就告诉她吧。”莱斯特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不自觉地微笑。

　　而在另一边，西蒙娜虽然对莱斯特不乏好感，但她此时却无暇顾及对方刚才的异常举动。她细细回忆两人之前的对话，虽然莱斯特的观点未必代表官方立场，但无疑也代表了英国军方的部分态度。倘若果真按他说的，英国政府打算抵抗到底，英国固然得不了善终，德国也得吃一场硬仗。这对她的家乡并不是什么好事。
　　她凝眉半天，走到书桌前写了一封电文。然后，她仔细地将这张纸折好，放入随身携带的手提包。一切都做好之后，她拿起手提包走了出去。
　　梧桐叶闪着深沉的墨绿色，在归家的人群里，西蒙娜逆着洪流行走，挺直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仿佛在跟什么莫名而未知的东西对抗。

　　然而，各怀心思的两个人都没有想到，就在那场会面的隔天，传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1939年9月1日，德军突袭波兰，绥靖政策彻底破产。两天后，英法对德宣战。
　　距离第一次世界大战不过二十年，人类历史上第二次巨大的浩劫，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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