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阙

作者:慕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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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籍


      暖风熏得游人醉,繁华的魏晋大街上,小商小贩的叫嚷声不绝于耳,使人感觉喧闹却温馨。行人纷纷侧目,望向街头的女子,身材姣好却是尘土满面,使人无法辨清她的容貌,她身上的衣裙不知是什么布料,明明是纯白得没有一丝修饰,阳光下一转身却有银色的暗纹,使她整个人耀耀生辉。似乎是觉察到了众人的诧异目光,她微微低头,走进了一家衣物店,身材发福的老板眼神死死地盯在她身上,这样的衣料,一定是十分名贵的吧。林羽撇撇嘴,只可惜落在她手上。一日来的劳累与饥饿已她力不从心,“这件衣服卖给你好了,你给多少钱?”挑挑眉,她能感觉到肚子的愤怒。突然的惊喜使老板有些恍惚,他忙不迭地报出了价格,却没料到面前的女子竟毫不还价,只是盯住店里的一处。那是一套男子的装束,淡雅的玉色长袍,青色的玉冠,她一直看着它,仿佛已移不开目光。老板脸上笑纹未退,显然是刚刚占了大便宜而喜出望外,他爽快地取下了那套已不时兴的衣服送给了出神的女子。一转头,却见眼前女子布满尘土的脸上,浅浅地滑过雨迹泪痕,被泪水浸过的肌肤,竟如雪般净白。他有些发愣地看她从试衣间走出,玉色的长袍使她看起来浑不似在人间,长长的黑发被玉冠束起,面如满目,眉似远山,如瓷人一般素净美丽。她微一颔首,拿起了钱袋走出店门,直奔门前的酒店,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步子竟有些踉跄。
      酒店里的人都惊讶地看向窗边独坐的俊美公子,面前堆了一大桌饭菜,不断有小二来将空盘撤下,他却只顾闷头饮酒。几杯过后,林羽的脸上已有嫣红一片,更增美艳。醉眼朦胧中,她突然看见楼下有白影一闪而过,呼吸仿佛瞬间凝固,那白衣的男子,究竟是谁?为什么他的背影,那般得像那个已被自己在心中念过数次的人?再也顾不得一切,她霍然而起,不顾酒水洒了一身,仿佛全世界的喧嚷都突然消失,只剩下了那抹白色。是他,来找她了么?她狂奔了下去,却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迷失,再也寻不到他的踪影,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仿佛失去了一切。身后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肩头,“你怎么了?”那么熟悉的温度,那么熟悉的味道,冷洌却带了关怀,她泪水夺眶而出,不再多想,就直直扑出他怀里。“叔夜,叔夜”她颤抖得如风中枯叶,她抱住他,那么紧。白衣的男子有些不知所措,“你认得叔夜么?”。她猛然惊醒,跳出了他的怀抱,怔怔地看着眼前高而清瘦的陌生男子,慌张地擦干了眼泪,有些抱歉地点头。
      “原来是叔夜的旧识,我也是他的朋友,名阮籍”,他笑声朗朗,她这才看清他的容貌,同样的深褐色眼眸,同样孤傲不羁的气质,他却多了几分慨然与轻松。没有嵇康的哀叹忧愁,他脸上总是有温和的笑容,使人如沐春风。但是,她却深切地感觉到,他与嵇康本是同一类人,都有深入骨髓的冷寂。
      “还未请教小兄弟大名?”她脸一红,自己是男子装束啊,方才却……,他不会认为自己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吧。“我叫羽”。半晌才敢抬头看他,他却没有一丝怪异的神色,“那么,羽有住的地方吗?”
      “唔,还没有。”,他与嵇康是那么相似,她很想留在他身边,就像与叔夜在一起。反正,她如今是“羽公子”,应该没什么问题。而且,也可以拜托他,帮自己寻找风之戒。
      “叔夜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如果羽公子不嫌弃的话,就先到在下家中小住几日吧。”果然,她在心中暗暗偷笑,面上却一片严肃,“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真是有劳大哥了。”阮籍的家实在难找,拐过了几条街才望见了那所宅院,林羽有些呆怔地望着他的庭院,阳光将斑驳的树影投在了院中的池上,有点点暗影古朴的房屋上有枝蔓环绕,犹如神仙洞府一般。“你很有品味吗!”她微笑着拍拍他的肩,不知为什么,每次面对他都会有轻松的感觉。“羽”,他有些好笑着看着她,“你是如何结识叔夜的啊?”她的笑容突然顿住,那个名字,那个她试图遗忘的名字,语调突然变得生涩:“叔夜与我只是一面之缘。”
      一语轻落,人生只如初见。如果只是初见,多好,一切痛苦迷茫便荡然无存,她懵懂一如当时。但是她已回不去当初,从一开始她便明白她再也忘不了那个倔强骄傲的男子。
      看出了她脸色的苍白,他有些歉意地宽慰:“你的脸色不太好,还是早些休息罢。”轻轻掩上了门,他有些疑惑地摇摇头,真是奇怪的人,如果不是这几日刚好要去别处,一定要去问问叔夜这个人到底与他是什么关系。

      林羽有此疲惫地倒在了床上,几日来的身心俱疲已令她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头一沾枕便沉沉睡去。梦中嵇康的面庞若隐若现,有神秘的琴声铺天盖地,天空突然变成了血红色,再也看不见他的那袭白衣,她霍然而起,却听到前堂有话语声。

      “阮大人,这是您的委任书”。她望向了那个说话的人,那是一个华服公子,看着阮籍的眼神中带着崇敬。显然出身富贵,一身明紫色锦缎长袍,束发金冠上也有精巧的纹理,举止贵气却带了轻浮,说话倒是文绉绉的轻声细语。她目光转向了一直一言不发的阮籍,他不看那个华服公子,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手中的委任书,唇间勾出了嘲弄却又充满苦涩的笑容。他漫不经心地接过,眼神明旷却空茫,不顾身边还有旁人,他犹自发怔,仿佛忘记一切。
      我终是要入官场。青朔,当年你掩面而去,换来的,就是这个结果么?我们避得了当时,却逃不脱命运。见一身白衣的阮籍将自己置之不理,身后的华服公子脸上有了几分尴尬,但依旧恭敬地束手而立,只是轻轻出声提醒:“阮大人……,似乎是被个称呼惊醒,阮籍方才的梦幻般的神色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傲。与平日的他截然不同,林羽却能感觉得到,这才是真正的他。
      送走了华服公子,林羽连忙束好了衣冠走了出去,阮籍漠然背对她站在轻风流云中,“你都听见了”,他转过身来,淡淡地看着她。她点点头,
      “既然不愿去,又为何接了委任书?”
      他苦笑“我已拒绝了几次,但司马昭又岂是善男信女,今若不接之,当处以逆反之罪!古来君王又有几人容得下不服从他的人呢?”她无言以对,只是抬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头,不管怎么样,都要轻松啊。”他真是同嵇康一样,壮志难酬,欲将心事付瑶琴,但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在漫漫一生中,他们又曾有几次真心的笑容呢?他一怔,随即微笑:“这一次我要去江南,羽,你要去么?”她大力地点头,他的笑容却突然黯了下去:“她也在江南啊……”,林羽终究忍住没有发问“她”是何人,因为她看到他眼中深深的伤感与……愧疚。

      夕阳投在古墙上,印着淡淡的绿色苔痕。典型的江南小镇,杨柳依依,水波荡漾。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水,春来江水绿如蓝。

      水面上一叶轻舟飘忽而来。舟上的人如天外飞仙般清神寒骨,右边的舟客一身玉色晶莹清俊,正对这江南美景大发感叹。而身旁的白衣舟客却只是微笑看着他,看他的神采飞扬,眉飞神动,有惊人的活动与朝气。而自己的心却已沧桑得如过百年。小舟停在了岸边,林羽跃上了岸,惊叹地望着周围的一切,赤足的渔夫身上沾有尘泥,卖菜的妇人喋喋不休,这一切,凡俗却温馨。阮籍只是立在高高的舟头,俯着镇上的人。镇上突然一片喧闹之声,只见一队人马飞速驰来,为首的正是昨日的华服公子,“钟会拜见大人。”原来他叫钟会,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名字如此熟悉?她有些呆怔地望着钟会,他觉察到了她的目光,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问阮籍,“不知这位是何人?”她一惊,下意识的看向阮籍,他要怎样介绍自己呢?“羽是在下的挚友”。他抬眼回望她,眼中有淡淡的笑意。她心底一片温暖。挚友?原来他将她当成可以倾吐的朋友,想到这里,她不禁微笑。钟会目光一顿,随即又笑言:“我们知道大人要来此任太守,特备薄礼,还盼大人不要嫌充。”阮籍冷冷地望着他,“我不要,钟大人还是带回去吧”。钟会面色一红,还想说什么,却被阮籍打断,“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说罢便翻身上马,与林羽一同策马远去。钟会身后玄衣的谋士眯起了眼睛,“大人,这个阮籍也太过狂妄,不如将他除之。”话未说完却遭了声厉叱:“住口!阮籍是什么人物,你也配评论他!”说到生平的偶像,钟会直起了身子,却喃喃自语:“只是,他身边的那个人,却很古怪……”

      阮籍停在了一间大院前,眼中有复杂的光,抬头欲推开门却又收回了手,似是下不了决心一般。随后赶到的林羽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难道这里住的,便是那个“她”?那么他为什么不进去?这时,院门突然打开,走出了一个汲水的女子,她看见了阮籍先是一惊,随即脸上现了笑影,不顾手中的木桶,跌跌撞撞的跑进了房中。阮籍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林羽也随他一同进去,她真是好奇,那个能令阮籍如此紧张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人?听到了阮籍的脚步,镜前的人回头,林羽的目光定格在她身上。显然出身华贵,她的乌发上缀满珠翠,华美的绸衣,金边的软鞋,无不衬得她高贵的气质。没有预想中的拥抱和泪水,她只是淡然一笑:“你回来了”。漠然如最普通的朋友,只是轻轻问候。他轻唤:“鸳凤,你还好么?”她的面容冷漠如雪,“不好又能如何呢?”他眼帘垂下,掩住了他愧疚的神色,他低叹,“鸳凤,我负你。”“你怎么会负我?阮籍,你给了我很幸福的生活。”说到“幸福时”,她眼中透出了彻骨的冷清。
      “今次,你是做了太守么?”
      “是,所以这一次我可以在这里多留些时日。呃,天不早了,我先告辞了。”他长袖轻挥出了大院,林羽方从凝重的气氛中解脱了出来,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么?为什么彼此间如此冷淡,而他又如何负她?但她不敢开口问他,只是跟在他身后上马离去。
      听到门外马蹄声弱,一直冷定的华衣女子终于忍不住泪水,伏在了台上,一任衣袖被泪水打湿。
      鸳凤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半夜梦醒,林羽再也无法入眼,便披衣走了院府,却听到马蹄声阵阵,她极目望去,只看到漫天尘土之处有一白衣飘扬。已入夜了,阮籍又出去做什么?她束好了衣冠也策马追随他而去,远无地望见阮籍伏在马车上,手握缰绳却不动,一任马没有方向地向前行驶,她的眼神突然顿住,前方明明是一处断崖,她想阻止马儿却已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辆木车向暗色中驶去。然而他并没如如预想般跌落崖底,马儿及时在崖前停住了脚步。他悠悠醒转,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方才经历过什么样的凶艰,只是痴痴地望着前,脸上露出了荒凉的神色,“没有路了么?”他哑着嗓子自问,眼泪夺眶而出,声声抽泣终于成了号啕大哭。在空茫无尽的夜色中,他只哭给自己听。林羽无措地立在原地,望着被黑暗淹没的男子,心中有心疼的感觉,阮籍,在这样一个连潘岳都要“望尘而拜”的时代,你又何以为继?她突然觉得他很强大,强大到要去仰视。

      惟真名士多风流,而你去无法风流。

      自到江南后,阮籍每一日都会去鸳凤那里,自他口中,林羽也零碎地得知了一些鸳凤的情况。她是司马昭的嫡亲堂妹之女儿,五年前配与阮籍,但是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夫妻形同陌路,阮籍却是绝口不提的。于是,她只能每日随他去那个深院,看他们神情淡漠的问好道别,显然是太久无人陪伴,鸳凤眉宇间都已垂上了抹不开的寂寞。他开口道别时,她从未开口挽留过他,脸上也从未有过真心的笑容,林羽忽然有种错觉:那个女子已习惯了孤独。

      明日便要离开江南了,林羽有些留恋地打量着窗外的景色。真是美得不似在人间啊,她有些感叹地极目眺望,眼中有满满笑意。不知何时起她已迷恋上了这个时代,即使它黑暗,残暴,但这里总有些事物,让她难以忘怀。钟会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有惊艳的神情,她的笑容仿佛要溢出的泉般澄流。自己的眼光果然没错,从第一眼见到她,他便叫人追查她的来历,原来那个俊秀的“他”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奇怪的是,她只是在嵇康那里出现过一次,从前的经历却如一滴水注入大海一般无可追寻。她到底从何处来?就如谜一般神秘却又吸引人。她与自己所景仰的阮籍站在一起,是那么的般配,然而他却无法忍受这样的般配,他多希望,站在她身旁的是他。但是,他又怎么配得上她?没有高贵的地位,亦或是出众的容貌,他握紧了双拳,心中第一次有了如此强烈的欲望。“羽公子”,他垂目“明日你与阮大人便要离开了,钟会特来相送。不知你可否与我出去走走?”她微笑,“当然可以啦,钟会大人,不如我们骑马出去吧。”他低垂的双目中闪烁着喜悦的光,唇边也不禁泛出微笑“好啊……羽。”凉风习习,已是快入冬的时节,她一身白色大氅,如慵懒的猫般,斜倚在马上。“羽,你最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啊?”明紫色绸衣的钟会认真的看着她。
      “我?我最喜欢的其实是兵戒生活。金戈铁马,拨剑挽弓,做铁马冰河的梦,豪气冲天。无拘无束,不管什么世俗羁栏,这便是我最喜欢的生活。”他一怔,她喜欢的根本不是高房大院,锦绣华衣,而是这样的生活,他心微动,这样的生活,其实很容易啊。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林羽有些遗憾地束紧了衣服上的缎带。“可是我似乎一生也无法拥有那样的生活了。”她想起庸扰忙碌的现代,每日都忙得无暇顾及其他,那种想像中的生活,可望而不可即。他黯然,在这样礼法森严的时代,他又如何能给她这样的生活?即使她多么的与众不同,她也是个女子,永远无法出现在沙场上,无法有那样纯粹的自由。心底一片惘然的勒住了马,他轻唤“羽,回去吧。”
      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天天。
      终于要离开了,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她依旧一身玉袍,而阮籍也白衣不改。站在鸳凤门前,他还是一样的踌躇犹豫,所有的事物仿佛都回到了起点。她无奈地伸手,替他推开了那一扇门,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了进去,窗前立着的人,是她么?乌发松松地披了下来,没有了平日的耀眼,不饰脂粉,只是一身素衣,却胜似平时千倍。去了平日的华丽装束,鸳凤显得清丽却单薄,如风中的纸蝶般孱弱。“你又要走了么?”她声音中带了一丝轻颤,“又要一别经年?天下,还有这样的伴侣么?五年前你远走他乡,只留我一人,从此再不回头。阮籍,如果是青朔呢?如果你的结发妻是青朔,你会如现在一样冷漠吗?”仿佛一瞬间去除了所有的伪装,她不顾一切地嘶声大喊,声声如杜鹃啼血般暗哑。当她说到“青朔”这个名字时,阮籍一向平静的面容显出了痛苦的神色,最终又归复于平静。他低头,“对不起”。然后抬脚要离去,仿佛没有看到身后女子的颓然。他缓缓离开,不再回头,忽然身后林羽的惊呼声响起,他急急转身,却再也来不及。素衣的女子倒在冰冷的石台旁,胸口处有一把小而锋利的刀。“鸳凤!”他几步奔去拥住了她,垂死的女子眼中有闪亮的光芒
      “结发为夫妻,思爱两不疑。”
      他呆住,那是他与她成婚前,为她吟的诗啊。原来她一直都记得,记得从前不真实的爱。他又怎么会忘记,他曾是那么卑鄙。用她一生的幸福去换取自己所谓的理想。她一直都是无辜的啊,而自己却那么深的伤害了她。她是那么高傲的女子,在得知自己的爱人对她毫无感情后,不肯开口哀求,亦不肯委曲求全。五年的时光,如毒药般,一点点腐蚀了她仅有的希望,使她心如丧灰。方才,她拼尽了勇气说才说出了那一番话,却还是停不了他离去的脚步,她该是怎样的绝望?如果不得不在寂寥中度过终生,那么不如死去!她双目已合,所有痛苦都烟消云散。

      雪不知何时开始下了起来。
      那是冬日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地从天上落下浩大而绝望。大开的窗扉中,有片片雪花飞入,拂到空内三人的脸上。不知过了多久,林羽的声音缓缓响起,冷漠颤抖:“阮籍,她是你的结发之妻,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为什么永远都只留下她一个人?她的死你难辞其咎。”阮籍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质问一般,俯身抱起地上的女子,拭去了她脸上的雪水,动作很轻柔,仿佛她根本没有死,只是睡着了一般。林羽默默地看着他将鸳凤掩埋,不再发一言。他心中,一定也有愧疚与苦痛的吧?!但是他究竟为何如此对他的妻?白雪掩盖了死去的女子,一片白茫茫如一切都未曾发生般宁静。他长身而立于飞雪之中,不顾雪霜覆盖了全身,终于有泪水从眼角滑落,瞬间凝结成冰。有些人有些事,已永远消逝,再也无法寻回。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镇上的人都说,那一日的雪,下了好久。
      雪已经停了。温暖的车中,榻上的人却犹自瑟瑟发抖,林羽担心地看着她,那一日,阮籍在大雪中站了一天一夜,未曾动身。阮籍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的可怕,他身上如火般滚烫,却还在发抖。她有些束手无措,他已昏迷了太久,这样下去,他会不会。。。。。。她忽然觉得身上阵阵发冷,转身奔出车外。不知狂奔了多久,她在钟府华丽的院门前剧烈的喘息,慌乱中奔出,她还穿着夹衣与暖鞋,寒风吹入她的衣里,她微微有些眩晕。
      “钟会!钟会!”她拼拿地拍击紧闭的院门,“开门啊!”是他的错觉么?他竟然听到了她的声音。睡眼惺松的守门人开门看着这个不速之客,蓬头垢面的女子,长发被汗水沾在了脸颊上,看不清面容。“哪来的乞丐?”狠狠地将她推开,又重重地关上了门。她绝望地伏倒在地,嘶声大喊:“钟会!钟会,开门啊!我是羽!”手握暖炉的华服公子猛地一振,是她,她没有走!再也顾不得许多,他急急地走到了门外,一眼便看见了地上的女子,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心骤然抽痛。“羽”,他扶起了她,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袖子,“钟会,阮籍病得很重,快点去救他!”他一愣,听她断断续续地说了阮藉的方位,轻轻地将她扶回了房间,“好好休息。”他对已累得摇摇欲坠的女子,便走了出去。她竟然为了阮籍,在雪地中走了那么长的路,他翻身上马,深深地看了一眼府中的灯光,有些黯然地离去。

      很温暖,香气弥漫的房中,床上的女子悠悠醒转。她睁开了眼,正对上了钟会担忧的眼光。她霍然而起:“阮籍呢?”方才看她醒来的喜悦一下消散了,他低下了头,闷闷的说:“他还没有醒。”她的心猛然下落,“你没有请大夫吗?”“他病得很重,而且……大夫说他的意志消沉,似乎是不愿醒来。”她呆住,他不愿醒来?她急急地从床上跳下,奔了出去。
      阮籍面容颓然地躺在床上,脸上隐隐透出死灰之气,她摇晃着他,“阮籍,阮籍!你怎么可以不醒来?”床上的人如无知无觉,没有一丝反应。她无力地坐在床边,忽然脑中灵光一现,青朔,从鸳凤口中第一次得知了这个名字,这个女子,一定对他很重要吧。她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阮籍,青朔回来了。”沉睡的男子安宁的面容突然变了,有一刹间的狂喜,然而却渐渐退去,只余下无尽的苍凉。他嘴唇轻轻动了动,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有晶莹的泪水,顺着他如玉的脸颊不断滑落。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这么悲伤的样子,想要抓住什么,却终是两手空空。
      不过几个时辰,他便睁开了眼睛。高烧刚退的人眼睛却亮如鬼魅,视线扫过房间,顿在了林羽的身上。“她呢?”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他紧紧地盯住了她。林羽有些慌乱,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对不起,她没有来过。只是,只是我怕你醒不来,随口说的。”他眼中亮如星茫的光芒骤然黯淡,脸上的表情令她不忍抬头看。她不知道,当听到她说青朔来时,他是那么的欢喜欲绝,他就算拼了命也要见她一面,所以他才能那么快醒来。“从此不要提那个名字了。”他无力地摆手,示竟她离开,她垂头丧气,地走到了院中,月光皎洁,月下的人影修长背对她而立。“钟会?”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的影子清瘦,显得有些单薄。他转身,脸庞是饮酒后的红晕,“羽,你喜欢阮籍吗?”她怔住,喜欢他么?不,她只是喜欢那个与他有些相似的少年啊!她摇摇头,“阮籍很好,我很景仰他,但是无关风月。”他脸浮出了奇异的笑容,“羽,你是女子吧。”她如挨了记闷棍般说不出话来,自己刚才的那些话,分明不似出自一个男人之口。她僵硬地笑了笑:“其实……”他却不容置疑,“我早已知道了你的身份,你又何必再掩耳盗铃?羽,既然不喜欢阮籍,那么就嫁给我吧。”她呆在原地,这个貌不惊人的钟会,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她无奈地撇撇嘴,是谁说古代的男子含蓄的啊? “钟会,你醉了。”她笑了笑就准备离去,却被他拉住。“羽……”,他用力将她拥住,“嫁给我”。
      身后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放开她。”她闻声一震,那个声音是那么熟悉,难道,是他?钟会放开了手,“嵇康?”面对这个名声气度不在阮籍之下的年轻人,他多少也有些敬仰。林羽缓缓转头,对上了那一双深褐色的眸子,那么深切的目光,仿佛要直直看进她心里。她忽然很想念这一双如琉璃般清冽的眼眸,其中温柔的光,只为她绽放。钟会不知何时已悄悄离开了,寂静的院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你怎么来了?”她惊异地问他,他不是应该在林中,与水袅在一起么?“是阮籍告诉我,你在这里,他说……你很不快乐。”她怔住,自己一直认为她了解阮籍,却没有想到早在她还未发觉的时候,他就已洞息一切。“羽,跟我回去吧。”嵇康的话语飘入月光之中,却迟迟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他的手抚上了她的肩 ,却被她轻轻挣脱,“嵇康”,她的声音中有深深的无奈,“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为什么?我已与水袅分开了啊,回到我身边,我们便可以在一起。”
      她微微心动,如果不去找风之戒,就留在他身边,留在这个时代,也许真的会拥有梦想中的生活。但是,她不可以置亚尔吉斯和母亲于不顾,他们本就不是可以相比的,他已了无奔挂,而她却背负着难以承受的责任。
      “嵇康,对不起。”她低着头快步走开,嵇康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在原在失落地望着她渐行渐远。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寂寞。
      她走进了自己的房中,被房中的人吓了一跳。阮籍站在窗前,定定地望着她。“羽,为什么不同嵇康回去?他已同水袅分开了。”她不知该怎么回答,能对他说自己身上有放不下的重担么?她轻声地回答:“我……不喜欢他。”
      他笑得淡然而哀伤:‘你是喜欢他的,否则,为什么一提到他你都会黯伤?为什么你要跟我来江南?你究竟透过我的眼睛,看到了谁?有些人,错过了,便是一生。“她的所有伪装在他洞息的双眼前瞬间瓦解,她的泪水,落在他的衣襟上。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长夜漫漫,几处相思。沈府华丽的大院中,黄衣女子倚树而坐,举头望向明月,目光中有抹不尽的忧思。
      林羽离开了,她与嵇康之间再也没有了阻隔,他怜惜她的全心全意,对她宛如少年时的疼爱。初时,他们之间柔和的如平常夫妻,然而很快她却发现他们根本无法做到平常。以嵇康的倨傲,是断然不肯涉入滚滚世俗之中的,自入林后,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每日都素食轻衣。而她却是每日的山珍海味,而对一片绿色简直难以下咽,更难以忍受这份贫寒。身体上的苦楚她还可以忍受甚至习惯,但是她发现,他心中真正奔挂着的,并不是在他身边的她,而是已离开的羽。他会独自在桃花林中枯坐,痴痴地几个时辰不动,她知道他究竟是在想念谁。他将那个人的名字在宣纸上写了一遍又一遍,会偶尔出神,在日复一日的剪熬中,她再无法容忍他的三心二意。终于在他又一次独坐抚琴出神时,她的不满刹那间爆发。“叔夜,你忘不了她,是么?那么为什么又与我在一起?只是为了让她回心转意么?”嵇康惊异于一向柔顺的女子何来如此大的怒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是啊,她的确与你很配。你知道么?其实她也喜欢您,否则,她也不会为你吟出那首诗。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她那么懂你,但最后,她还不是离你而去。”怒气上涌的女子难以自禁将积蓄的怒气都发了出来,口不择言。他讶然地看着她,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想起那日房前的点点泪痕,如滴在他心上。

      “啪”的一声轻响,女子秀美的面容上凸起了鲜红的掌印,眼泪一下子流下来。向少时恋人动手的白衣男子眼中怒气大盛,“你走”。她上马,狠狠挥鞭,转眼已驰出了几米远。夜风送来她绝望恼恨的嘶声:“什么相濡以沫?嵇康,你负我!”

      回答她的,只是夜空中狂啸的风。

      她又回到了沈府,壮年的父亲已萧瑟了许多,失去了女儿的他显得有些苍老。他没有责怪私自离去的女儿也没有过问她离家后发生了什么。她依旧是沈家的小姐,父亲唯一的女儿。父亲没有再提到将她嫁出的事情,只是似乎不经意地提到寒笳还未娶亲,她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但她已无颜去面见那个被自己伤害过的男人。况且,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与他,注定生生纠缠。
      天地间一片雪色,嵇康子然一身地望着眼前的阮籍。“你不回去了么?”阮籍摇头,“再见”。他看着嵇康失落的背影走远,羽不知去了哪里,他终究没有带走她。“的的”的马蹄声在寂静的荒野中那么单调而孤单,突然他的目光凝结了,那一抹白色的影子,是谁?疾驰了几步,他望着雪衣的女子,有笑容浮出。“羽!”他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不住的微笑,像得到了糖果的孩童。马上的女子一身雪色,明眸浩齿,“阮籍说的没有错,有些人,错过了,便是一生。我想在你身边,直到离开。”他愣住:“你还是要离开?”
      “骗你的,我不会再离开。”她笑得无忧,她想让他快乐一些,哪怕是用一个美丽的诺言。
      又见桃花林,往日娇艳的桃花已零落,只有层层的冰雪覆在枝上。林羽有些惋惜地触碰那些雪枝,一件大氅盖在了她的身上,身后传来嵇康的声音。
      “桃花终究会盛开,只要你还在。”
      她感到通体温暖,回头望着他,绽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叔夜,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他轻轻拥住了她,在她耳边吹气:“羽,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他凝视着她手上那一枚纤细的银戒。
      “你的命运将由此戒而灭。”
      他抑住了担忧的情绪,静静地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在他平和的日光下,她不想再隐瞒。“我来的那个地方呢,是一个很美丽的世界。那里的人都可以瞬间移动到很远 的地方,可以在空中飞翔,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里没有皇上,不会有怀才不遇的人,每个人都自己的主宰。”他听得出神,冷漠的脸上有孩子气的神情,她说的一切都令他目眩神迷。
      “那么羽幸福吗?”她一下子顿住,父母离去后的痛苦与冷寂又将上了心头,使她骤然低落了下来。觉察出她的不快,嵇康将她抱得更紧。
      “没有关系,即使以前不幸福,从此以后,我都会让你幸福。”
      她笑得满足,依在他的怀中感受他的体温。嵇康伏下身看她,怀中熟睡的女子娇小轻柔如猫,她的睡容很安祥,脸上还挂着幸福的笑容。他无奈而宠溺的笑了笑,站起身来向房内走去。
      有你在我身边,现在我已很幸福。
      屋中很暖,火炉中的木柴爆裂发出响声。林羽似醒非醒地睁开眼睛,熟悉的摆设,熟悉的氛围,她终于回来了。忽然,她的目光停在了一面墙,再也移不开。那面墙很平淡天奇,但是奇异的是,上面密密麻麻地贴着一张线宣纸,每张纸上都只有一个字。羽。不同的笔迹诉说同样在思念,她能感觉得到,曾经,这间房子的主人,在这里深深地想念她;她能想像得到,一身白衣的嵇康,提笔认真地写她的名字,一直写到出神。
      她默默地走到了屋外,凝视着那个白雪中的男子。“叔夜……”她忍不住唤他,嵇康回头看到她和她手中的那张宣纸,白暂的脸上顿色染了几抹红色。那是一个大大的“羽”字,不同于他的字的清俊,那个羽字写得歪歪扭扭,毫无笔锋可言。微微又透出了孩子气,他笑得有些羞涩,“只是,只是写着玩的。”她喷出笑来,没想到名动千古的嵇康也会有这么不知所措的时候啊。她思路一顿,历史上,嵇康的结局究竟是怎样呢?这一次,灵戒却没有将信息传入她脑中,只是发出微弱的银光,宛如叹息。
      林羽没来由地心慌,伸出手环住了嵇康的腰,有不祥的预感 。嵇康感觉到了她的不安与瑟缩,便低头吻上了她的唇。他的吻,有竹的清香,她心中的不安,点点消散。雪地里,他们相拥而吻,仿佛要消融在天地之间。远片有人勒马凝望着他们,明紫色的长衣飘扬。钟会的眼中,第一次有了嫉恨的表情,嵇康,你必不会得到她!
      一语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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