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若素

　　壁炉中，火烧得极旺，我坐在炉火旁，依旧读那些英文小说。
　　“好，就这样。”钟宁说完最后一句话，放下了听筒，坐回到椅子上，一双剑眉深锁，因忙了这许多日，面上有掩不去的疲倦。
　　“先生，”我抬头，语气清清浅浅，“这几日，都没见示威的人了。”
　　“事情已经查明。”他微微闭上双眼，缓声道。
　　“那，递匿名状的人……”
　　“是彦溪。”他似是轻叹了一声。
　　果然是他！我心头微微一震，几下思量，终是开口问道，“沈先生的罪——”
　　他睁开双眼，盯了我片刻，道：“流放。”
　　我心一沉，那么这场政治角力，是他赢了，只是不知道，受牵连的还有多少人。我静坐了一会，又抬头去看他，然他的表情，却并不轻松。
　　“先生。”我放下手中的书，起身。
　　“若素，”他对我伸出手，我走去，将手轻轻放在他的手心，他皱着眉“我，我有不安的……”
　　“先生，先生！”管家连门都没敲便径直闯了进来，“先生，双江，双江起火了！”

　　冬日的冷风如刀子般刮过我的脸颊，让我全身冰冷彻骨，我一只手中抱着只有两岁的钟露，另一只手中拉着哭得泪人似的钟琳，却似是不知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呆呆地站着，就似是，一尊雕塑。
　　眼前，几乎成了一座废墟。
　　昔日里豪奢的双江官邸，如今，付之焦土，在这凄冷的风中，只显出一方萧瑟。
　　耳边皆是那些仆妇的哭声，我隐隐听见，双江的老管家夹着哭腔道：“傍晚的时候，太太命我和几个姆妈带两位小姐出去玩，又让官邸里的其他下人都去了花园，自己把卧房里都浇上了桐油，引火，烧了官邸……”
　　双江官邸，毁于一炬，然，只有一人葬身火场，那就是，钟太太，沈香溪。
　　“小锦。”我木然叫了一声，将钟露和钟琳交到她手中，一步一步，缓缓地走过去，那个人，他正站在官邸前，亦如一尊雕塑。
　　这场火，到底烧掉了多少东西，多少，再也回不来的东西？
　　“先生。”低低叫了一声，我心下空落落地。
　　“……”他喉头微微一动，却没有说出什么，我走过去，扶住他的臂，直直盯住他的双目，沉静地道：“幼时读书，有一番话记得着实清楚，‘所谓英雄者，敢为人之所不敢为，敢当人之所不敢当；所谓英雄者，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所谓英雄者，坚强刚毅，屡败屡战。’昔年不信有这样的英雄，如今才信了，先生，莫毁我信念。”
　　他看着我，眼神深刻到惊人：“英，雄？”
　　从那眼神中，我便明白了，他，亦看到了，那些一并烧掉了的东西。

　　所有的东西收拾起来不过一个小箱子，我从书柜中拿出那浅色盒子，将其中的手链取出来，小心地戴上，青江的管家告诉我，先生为了这手链，第一次见首饰工匠。
　　葬礼已过了一个多礼拜，钟琳和钟露搬进了青江官邸，而我，则是时候离开了。
　　戴上白色的手套，轻轻提起箱子，我缓步走下楼，客厅中，钟宁坐在颜色黯淡的沙发上缓缓吸着一支烟，他的眉紧紧蹙起，这几日，他消瘦不少。
　　“先生可忘了，曾允诺过不再吸烟？”我缓步走过去，努力挤出一个还算看得出的笑来。
　　钟宁抬头，紧紧盯住我，良久，那烟在他的指尖闪着细小的光，一缕烟雾缓缓地升上来，渐渐消失在空气的尘埃里，那味道令我微微皱了眉，他便将烟掐灭在桌子上玻璃的烟灰缸中，声音有丝微微的低沉：“记得了。”
　　“是，去伦敦？”他直起身，瘦削却依旧挺拔的身影在昏暗的房间中依旧英伟得让人不可正视。
　　“是，父亲和母亲，现居在伦敦。”我浅笑一下，目光依然不舍得从他身上移开。
　　“保重。”他转过头，语调极低沉。
　　“你也是。”我仍笑，转过身，却听得他极低的几乎不可听见的话语：“如果，早些遇见你……”
　　如果？先生，也会说出“如果”这两个字的么？也是了，我们只能恨时间，没有叫我们早些遇见彼此……
　　再不用过多的言语，我们都已明白。
　　香溪姐姐的死，没有先兆，没有遗书，所以无人得知，她是为了沈彦溪，为了先生，为了我，还是，她自己。
　　唯一清晰的，是她那一场火，不仅烧完了她的生命，也烧掉了我和钟宁再走下去的唯一可能。
　　火灭之后，留下的人，再也回不到从前。如我生日那晚母亲所说，他是英雄，他有声名，我是名媛，我亦有清誉，不论是为了告慰死去的人，还是堵天下攸攸之口，我们，都只能互道一声“珍重”。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踏出青江大门的那一刻，我忽然记起，幼时还有句话直到今日也不能忘：
　　“心如止水者，虽繁华纷扰之世间红尘，已然空无一物。”
　　徒留残雪，若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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