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恩报

　　在罗罗堡宿了两宿。

　　早上起来，下楼去餐间找吃的。看到知客大哥与一位姑娘在门口聊天，我便凑上前去问道：“师兄，今日可有我的信？”

　　“我记得是没有，不过也不大确定，信都在门房搁着呢，你自己去找吧。”

　　“好，多谢师兄。”

　　我听到他们聊的是昨晚食肆之事，也没有搭腔，径自去门房找信。

　　学院把客寮开得到处都是，日日有专人往来递送学院内部信件。时不时也帮忙捎带院生的私人物品，久而久之，揽起了各城镇间信件财物递送的活计，每日上午九时到十时在客寮门口收发邮件。寻常取信都是要登记造册的，知客大哥让我独自去算是格外开恩，应该是我昨日帮他收信出了力的缘故。信匣里有十几封信，我翻了翻，并没有太芙的来信。

　　知客大哥见我空手而归，安慰道：“也许跟着下午的邮包到。”我听他这般安慰我还有些奇怪，因为我虽然失望，也并没有到伤心的程度，正要答话，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声呼道，声如洪钟：“小娃子，哭丧着一张脸是干什么？”

　　我很想反驳并没有，但转头的时候，瞟到门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果然是一张万分沮丧的面孔。我十分讶异，没有收到太芙的信自己竟然难过到这种地步了，胃里没来由地一抽，生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心有些慌。我正了正心神，刚要跟老伯打招呼，还没及张口，先前与知客大哥说话的姑娘抢先问道：“大叔昨天在磨坊不是？给我们讲讲呗。我可听说昨天老白打了人了？”

　　老伯板起面孔，说：“没有的事，可不敢瞎说。都到此为止啊。没事儿不要在这瞎转悠，打扰知客做事。”说着就要赶人。老伯横眉竖目的样子十分有威严，昨日在磨坊也是这么着唬住了众人。

　　昨日一早，老伯遣了人去找老白。到了黄昏，人还未到。小师叔便与我带着小白出去寻吃的，我心心念念只想着磨坊的招牌将军牛角肉派，于是又去了磨坊。可巧老伯也在，大家便并了一桌吃饭。越吃酒肆人越多，没有空位，就倚着高桌、靠着护壁，或各自吃酒说话，或和杂耍歌者拌嘴嬉闹，间或使目色往我们这里戳，戳得我吃饭也吃得不香，完全没有品出招牌将军牛角肉派是个什么味道，十分局促。

　　吃完，啜着醴酪时，从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周围的酒客悉悉索索地递着话。有那么一瞬，整个酒肆都静了下来，能听到门外踯躅杂乱的马蹄声。紧接着，人群又炸裂开来。浑厚、高亢、低沉、轻浮、尖细的声音中，梅婶金铃般的嗓音珠落玉盘似地散了开来。言语明灭间，人群拉扯着挪出一条道，迈进来一位中年男子。

　　男子长得挺拔，但面相斯文，身形甚至可以说有些单薄。他穿着一件束腰的皮衣，衣襟上刻着卷纹，围着红蓝格子呢毯，臂上繁花纹饰护手箍着，脚踏镶皮镂花的长靴。这一身装束虽然磨损得厉害，但收拾得干净妥帖，利落得很，不像山里人，倒似常在宫廷中行走的贵人。来人脸色不豫地回头看扯着自己的梅婶，梅婶不甘示弱，大声数落着，人声鼎沸也听不清她在骂什么，大约是些“没良心”、“负心汉”之类的，似乎还有“下了什么药”、“得了痴症”之说，十分要紧。没想到这中年男子挺正经的长相，行事竟如此卑劣吗？也不知为何竟去招惹梅婶，这行事风格也是独特。老伯见他们纠缠无状，上前去把他们分开。

　　“老白。”老伯一边拦住梅婶与众人，一边指示那男子看向我们这里。

　　这个负心汉就是老白呀，这下药痴症又都是怎么回事呀？正想着，见小师叔扶着小白站了起来，我赶忙也站到一边。

　　老白转身看到小白，猛地一窒。一位面相稳重自持的中年汉子，眼眸中此时却浮起了一层水雾，将他严峻的眉眼遮掩得柔和了起来。也许是水汽迷了他的目光，他似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身影，眯了眼，皱起眉，细细辨认。

　　见老白打量过来，小师叔便引小白抬头。小白目光迟疑，等看清楚来人，却嫣然笑了开来，这一笑把众人的心都笑软了，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起来。小白松开小师叔的手，就往老白跟前走去。

　　待看清小白的面貌，老白脸色却是一凛，未等他人反应，抢前一步抓住小白的肩头，面露狠色厉声问道：“你是谁？”

　　小白被他惊得一哆嗦，挣扎着往后躲。老白拽得紧，小白一时吃痛也发了狠，偏头照着手背就是一口，血腥气味一下四散开来。老白却不顾及手伤，只是扣紧小白厉声问她是何人，面目都有些狰狞了。
　　人群瞬时就哄闹起来，推搡的，惊叫的，讲解的，起哄的，拉架的，干架的，下黑手的，劝阻的，数落的，说风凉话的，被这血气一激，饭足酒酣的看客都兴奋起来。混乱中，梅婶尖声叫骂：“嘿，你这混蛋还有理了？把人弄成这样，不敢承认了是吧！”

　　“行了！都给我闭嘴！”穿云裂石，一声高呼。只见老伯两步踏上个长桌，喝道：“人家两口子的事儿，你们都瞎参和什么！归持归持，都撤了，麻利的！”不知道是因为老伯夙日的声望，抑或是他此时展现出的威严，所有人立时怂了胆子。

　　小师叔护着小白到一旁坐下，见小白红肿着眼睛，唇齿含血，顿时面生寒霜；对面老白双眉紧蹙，脸色也是阴鸷。众人见两位主角各自坐定，又见老伯黑面罗刹似的坐镇在一旁，料想已经无戏可看，顺势便走了一拨人，余下的也不敢再多言语，都各自归位说起悄悄话来。老伯点了梅婶给老白包扎，梅婶说什么也不肯，只好托掌柜领着老白一边处理伤口去了。

　　“你看你，他们两口子有事不能好好说吗？实际是怎么个情况，你又全晓得了。瞎嚷嚷个什么？自治会还没问话呢，你就来定罪了？原本叫老白过来，是为了好好说话的。被你一搅和，什么话也不得好好说了。”老伯埋怨梅婶道。

　　“话不是这么说，我这妹子如今什么样子，你也不是没看到。这肯定是被人陷害的呀。这幸好是碰着你们上山了。不然在林子里有个三长两短，又有谁能知道？此时我不替她出头，难道任凭那个害人精瞎说呀……好好好，我不说了。再者，刚刚那是我一个人挑起来的么？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我让老白过来不就是为了把事情弄清楚么。你这一闹，要怎样，还为了这点小事闹到主上座前去吗？”

　　“谋财害命呀，怎么就是小事了，怎么不能告到主上座前了？”

　　“自治会还没问清楚呢，没定数的事情，不要乱讲！”
　　“这事儿明摆着，年前我这卿卿妹子还上我那儿去了一回。她身子弱，我也知道，说起怕是见一面少一面的话来，我只当她是病中，心中郁积，给了她一罐紫薰衣草油膏，想着让她散散心思。没曾想，这才半年多，竟成了这个样子了。我就说这外乡人信不得的。”梅婶极自然地抬手去抚小白的脸颊，伸到一半，突然又僵住，轻叹了一口气，回手抽出手帕佯装着拭泪。

　　酒客们虽规矩地坐着，耳朵可都是向着这边的，听到梅婶这般说法，都嘀咕起来，老伯用眼刀巡了一圈，将嘀咕声压了下去。又回头对梅婶道：“外乡人怎么了？这话可别再在我面前说，我不乐意听。你也不用这般作态认亲，弟妹与老白一起来的堡里，夫妻俩这么多年我看着都是好的。等明天自治会上问清楚了，你也甭再胡搅蛮缠的。”

　　梅婶觉得委屈，但也不敢在老伯面前造次，便往我们这边递眼色想寻求支持，那睫毛扇得如疾风中的旌幡，见我们愣着不动，又是一阵“你们不争气，老娘这是为谁”的眼神递过来。老伯没理她，只转头与小师叔说：“今日闹得晚了，我看老白媳妇儿也受了惊吓，今夜要么还歇在您那，烦您再看顾一晚。晚上，我同老白把话问清楚了，明天再去请您。这恐怕还得在自治会过个堂，堡里面的事，总要走个过场的。”

　　小师叔目光深邃地望了一眼梅婶，回答道：“我觉着私下里将话说开了就好。”

　　老伯有些为难地说道：“虽说是老白两口子的事，但这事儿确实有些蹊跷，今天再这么一闹，怕不给大伙说清楚了，这事儿过不去。”

　　小师叔思索了片刻，点头应了。

　　老伯现下过来，让我们一会儿还是去磨坊，说早起请了自治会的长老，借了磨坊的场子，问一问情状。到了磨坊，见大堂里重新整理了坐席，上首坐着参事与一位年长者，旁边一位记事的书记，底下两边两排长凳，散坐着十来个人，老白坐在右边一个单独的座位上，左边还留着两个空位，老伯领我们过去坐了。堡里人人都听了消息，但凡得闲的，都想挤进来看个热闹，全被老伯轰了出去，使几个壮汉拦着不让进到大堂里。如今就都在院里围着，闹哄哄地等着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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