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伴侣

　　阳光悄悄溜进房间调皮地拨弄床上人的脑袋，闹得张郁不得不睁开眼，手机显示：早上九点零五分。他埋进被子里，心想着反正迟到了，干脆调休半天，沉重的眼皮再次落下。
　　“张郁~~张郁~~张郁~~~”怪异尖厉的叫声刺得人耳朵生疼，他探出脑袋，费劲地撑开眼皮
　　“艹！”
　　床尾赫然站着一个披发女鬼！
　　一颗心“咻”地蹦到了嗓子眼，瞬间清醒了！
　　“早啊~~小郁~~今天不上班吗？”
　　女鬼掀开发帘，是前屋主刘慧。
　　半夜被宋老太吓得不轻，大清早又让刘慧唬得不行，他简直要崩溃了！
　　“你们一个两个！无不无聊啊啊啊！”
　　“嘻嘻~~因为吓唬你很好玩儿呀。”
　　“.......”
　　“阴阳眼觉醒”的第27天，胆小人类张郁，仍在努力调试中。
　　吃完早饭，张郁瘫在沙发上看电视。
　　这间屋子里最勤奋的人类，大明星许景冬凌晨四点就开工去了。《我要你的爱》收视爆棚，集合了原班人马的续集正马不停蹄开拍中。不过，他就纳闷了，第一部里男女主角都死了，第二部编剧还怎么编？
　　电视频道一个个换，在一档知名美食纪录片前，刘慧示意他停下。
　　“你怎么这么爱看这个？”张郁觉着奇怪，她对这片的热爱简直异于常人。两季总共15集，让张郁给她完整放了不下三次。
　　女鬼两眼放光地回答：“看起来真好吃！”

　　“人们春种，秋收，夏耘，冬藏。四季轮回中，隐藏着一套严密的历法，历经千年而不衰.......春季，万物萌发，庄稼青黄不接，但大自然已经备好各种野菜。鄱阳湖水边，野芹菜和藜蒿最为旺盛，做成蒿粑，不仅美味，还能领略自然的味道......”

　　还别说，这片拍的的确挺好的，不知不觉就看饿了。他随手拆了包薯片垫饥，继续问刘慧：“你生前是做什么的？厨师还是美食家？一定是和食物打交道的吧。”细想一下的话，刘慧好像对所有的美食节目都异常狂热。只要是在电视上播着的就一定要看完，如果没结束就转台，她还会跟你生气。
　　女鬼的表情却突然黯淡下来。
　　她放空地看着屏幕，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吧。”而身旁的赵帅，像是懂了什么，紧紧握住她的手。
　　刚刚还和气融融的气氛急转直下。
　　呃....张郁完全懵逼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总觉得气氛是被自己给搞砸的。直觉和经验告诉他，这种时候还是立马转换话题比较好。
　　“你们知道吗？现在有个购物网站叫淘宝，特别强大。只要你想得到的，它都有。前几天它给我推送了纸扎房子、金元宝、冥币什么的。我看那家店的宝贝信息上写着可以定制。”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想吃什么，我可以烧给你的。纸扎烤鸡？纸扎乳猪？再给你换件漂亮衣服怎么样。”
　　安静了几秒之后，两只鬼一阵爆笑。
　　“哈哈哈哈哈！你真的太可爱了！”刘慧恢复了往日的笑颜，可接下来的的话却让他更疑惑了：“傻瓜，就算你烧了，我也收不到的。”
　　“？”
　　她反问他：“你也不想想。你们烧的那些金元宝、纸房子、纸仆人什么的，如果真能传达给亡者，那冥界不早就通货膨胀，人满为患，挤爆了？”
　　张郁很惊讶：“我以为，既然这个世界上的鬼是真实存在的，那么那些关于鬼的传闻，多少也应该是真的吧。你看，我这阴阳眼也是真的。何况是烧纸钱这类大家都遵循的古老传统.....”
　　“人类就是这样常喜欢用自己固有的思维去臆测那些未知的事物。”赵帅突然插了嘴。
　　“不过，这不能怪你。这是典型的信息不对称造成的。我也是做鬼之后才知道，原来人类嘴里的’鬼’和真正的’鬼’是那么不同。”后半句话的口气很是自嘲。
　　张郁对那个世界的好奇，终究还是战胜了恐惧。他追问赵帅：“此话怎讲？”
　　对方先是没头没脑地冒了句古文：“人所归为鬼。从人，象鬼头。鬼阴气贼害，从厶。”
　　接着解释：“这是古籍里对鬼字的注释。大概意思是，人死之后会变成鬼，而鬼是一种似人非人又散发着害人阴气的怪物。我想，这基本代表了古往今来，普罗大众对鬼的印象。”
　　“但是实际上，并不是每个人死后都会成为鬼，像我们这类非正常死亡的才会变成鬼魂游荡人间。而且，和人类故事里的鬼魂最大的不同是我们没有法术，也上不了人身，更碰不到人类世界里任何一件东西，根本没办法害任何人。”
　　张郁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多年来除了在这房子外面看见几只黑猫。其他传得挺吓人的事情倒是一件都没碰到过。我还以为是我运气好！”
　　“诶？不对啊？”他又想起宋老太那一出：“昨晚上见到我老板她妈的时候，那鬼老太明明在我眼前搞了那么多吓人特效，又是阴风又是起雾。另外，你说的碰不了东西，那你们现在是怎么坐到我沙发上的。”
　　“假装坐着啊。笨蛋！”
　　刘慧将手臂旋转了好几圈，做了几个完全违反人体极限的身体折叠动作，展示给他看，“我们是一团魂，魂魄，你懂不懂！这双手脚，这个身体，没有任何感觉。坐、躺、睡这些动作就是个习惯，是我们做人时期残留的下意识动作。”
　　“另外，一看就是你自然地理这门课没好好学。”赵帅推了推眼镜，给他分析平地起雾的原理：“有时候夏天夜里比较凉爽，地面降温快，湿暖的空气流动经过这些比较低温的地面时，会逐渐冷却从而形成雾气。也就是老话讲的“冬雾晴，夏雾雨。”昨天后半夜也的确下了雨。”
　　“最关键，就是你内心深处对鬼的恐惧完全影响了你的客观判断能力！多么常见的自然现象，一旦摊上’鬼’这个字，就会被人放大百倍成为异变，传播成各种怪力乱神的事迹。”
　　说到最后，他竟越来越激动：“你也不想想！可怕的都市鬼怪传说、血腥吓人的鬼怪影视作品和书籍，哪样不是人自己创造出来的！自己给自己设下心魔！喝！真是愚蠢至极！”
　　“....小..帅......哥？..您....生前...是当老师的吗？”
　　“我在初中教自然科学。”
　　“难怪了！”说起话来条条框框，文绉绉的。
　　他指指刘慧，小声地，不死心地问那个仿佛是“禁忌”的话题：“那她呢？是当厨师的吗？”
　　赵帅摇头：“不记得了。”
　　张郁觉得今天怎么尽是些他听不懂的话，她刘慧生前的工作到底是有多机密死了都不能说！
　　看得出他的困惑，女鬼终于向他全盘托出：“小郁，我们初次见面那天，你问过我，我两到底是怎么死的？被谁杀的？你记得吗？”
　　“当然！”
　　刚住进来的时候，张郁上网查过刘慧和赵帅被害案的资料。许是凶手一直没抓到，警方公开的信息非常有限。坊间流言是很多，但多数都经不起推敲，实际上大众对案件真正的详情细节知之甚少。最后他搜到的稍微靠谱点的信息，仅是案发当时本地媒体的只言片语。
　　“22日下午3时，万盛金源小区发生一起恶性凶案。赵某（26岁）及其妻子刘某（25岁）被害家中.....据悉屋内大量财物遗失，疑似是入室抢劫杀人......蹊跷的是所有门窗均未遭到破坏.....由于是工作日，警方并没有在附近找到相关目击者.......目前案件仍在进一步调查中。”
　　所以，当他一知道鬼男女就是新闻里的被害人时，立马就想了解这桩离奇凶案的真实情况。
　　“那时候我们没回答你。不是不想说，实在是我们也不知道。脑子里好像有些零星的记忆碎片，却怎么都拼不出一幅完整的画面。你不知道，做鬼久了，很多事情就会慢慢遗忘的。”
　　她看着身边的赵帅，感慨地说：“我现在还能记得旁边这位先生，是我老公，就已经是万幸了！而我生前从事的职业，可能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反正我俩全都给忘了。”
　　“做鬼还会健忘？”
　　张郁感觉自己完全躺平了。
　　这新世界的知识量未免也太大了！
　　“反正这儿的鬼都这么说。等到记忆都清空啦，无欲无求，无感无觉，大概整个人变成白痴的时候，我们就能去投胎了。”
　　“蛤？”
　　“真没骗你。我在埋我骨灰那墓园里还见过几个清朝人，和我聊天感叹时代发展太快了。雍正年间，他们家族一夜之间被仇家灭了门，大宅子也烧毁了。那墓园就是在宅子的旧址上建的。之中的大部分人已经忘却前尘投胎去了，剩下几个都是还想不通的，里面有个散着头发挺白净的小伙子一直嚷嚷着要报仇雪恨。墓园里其他都鬼劝他，大清早亡了。仇家都轮回好几世了。趁早忘了那些，争取早日投胎！”
　　她笑着，感喟不已：“小郁，做鬼就跟坐牢一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实在是太滑稽了。”
　　“我估计是阎王爷觉得我们这些被人杀的、自杀的、出意外突然就嗝屁的，对人类世界或者说人世间的东西执念和怨念太深了，怕是喝了孟婆汤也洗不干净脑子，一定要好好改造，才能重新做人吧。哈哈哈哈。”
　　可，张郁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因为她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灰蒙蒙的没有一点光。
　　绝望又空洞。
　　“我和赵帅，因为是夫妻嘛，两家人就商量将我们合葬了。他是本地人，我就跟着他葬在了本地墓园里。而我老家是南方的，我爸妈每年都要大老远地来扫墓。我们鬼是跟着骨灰走的，骨灰在哪里就到哪里，活动范围根本跨不了一个市。我每年就只能等着那时候才能看一眼我爸妈。”
　　“就前年祭日吧，二老一言不发地在我墓前坐了整整一下午。”
　　“终于在傍晚的时候，我爸对着我墓碑说了段话，至今一字不落地在我脑子里记着：
　　‘小慧啊，我们走了。你和小帅好好的。’
　　‘爸爸妈妈的年纪一天天上去了，以后争取能来一定来，万一哪天来不了了，希望你别怪我们。’
　　‘你妈妈和我，我们这里’，我爸捶他左边的胸膛，‘永远记着你，永远爱着你。’”

　　“呵呵，带着人的记忆，生活在人的世界里，可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又和我无关。春花雪月，四季变换，像个活死人一样，统统都不能感受、无法碰触......”
　　刘慧的神情是如此悲恸，以至于作为旁听者的张郁都能感同身受那份撕心的痛苦。他很想说些话安慰她，但嘴笨的他憋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倒是急出了一脑门子汗。。
　　刘慧被他操心自己的样子暖了心，朝他摆摆手说：“没事没事。我已经从那段灰暗的日子走出来了。”
　　“之前他们个个都劝我说，别想了，都忘了吧，这样咱们才能解脱。我本来也这么想的，蹲在这种天牢里还能怎么办？可是就在那天晚上，醍醐灌顶似的，我完全清醒了。”
　　她眼里的阴霾，统统一扫而光，“呸！忘个屁！我反正不能忘记我爸妈。所有美好的事情我都不要忘！好吃的好喝的好看的好玩儿的所有那些感觉，我要让它们深深地刻在我脑子里！我要带着那些含笑九泉！王八蛋阎罗王！老娘跟他耗定了！”
　　如此“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豪言壮语，幼稚，却让张郁打心底里佩服羡慕她。
　　他想象了一下，如果是自己会怎么办？
　　会像刘慧那样站起来对抗命运？
　　还是和大多数鬼一样，躺平了，随波逐流？
　　不。
　　他大概会选择第三条路，既不敢反抗也不想躺平，而是像只鼹鼠一样，挖个洞躲起来，逃避这些有的没的吧。
　　所以，在那一刻。
　　刘慧瘦小的身躯，在他眼里瞬间变得伟岸无比！
　　简直称她为“冥界夸父”也不为过！
　　没想到她又补充了一句：“起码坚持到我爸妈，我公婆寿终，还有边上这家伙忘了我的那天吧。”
　　“.....你的决心..呃..”张郁心里她那个高大的形象崩塌了大半：“真不是一般的脆....”
　　“哈哈哈哈哈哈。”两鬼一人，畅怀大笑。
　　炎炎夏日，蝉声聒噪，老旧的风扇吱呀地转动。
　　而电视里那个温柔有力的旁白声，却出奇地清晰：
　　“对于时间，中国人有着独特的感悟，破茧成蝶，花开花谢，草木枯荣，都是时间的脚步。而在四季变换中，中国人不懈地寻找美食的秘密。春江水暖，刀鱼最鲜，夏天滋补，笋干炖鸡，秋季肥美，鱼头不容错过，冬日最爱，必是那热腾腾的火锅。尽管生活越来越远离自然，但人们在餐桌的方寸之间，也能通过食物的变化，体察时间流逝，四季更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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