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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
五年中,一个人的长相能变化多大?
如果这五年是二十岁到二十五岁,或者四十岁到四十五岁,可能不会有多大变化,无非有可能后者五年内完全秃了顶,但这并不影响长相。
但如果是十三岁到十八岁,那可就难说了,由一个孩子长成少年,有的人变化不大,有的人变化很大,只能依稀看出轮廓。即使这样,朝夕相处的人也能辨认出来。
更不用说,最亲密的朋友了。
梁语上小学的时候,那真是一个典型的问题儿童,跟“别人家的孩子”是两个极端,远比熊孩子还要严重,家长都跟自己家的孩子说:“离你们学校那个叫梁语的远点,他不是什么好孩子。”
可世界上好孩子很多,学习好的是好孩子,听话的是好孩子,每个人都喜欢好孩子,讨厌坏孩子。谈到好孩子就会加倍赞赏孩子的好,提到坏孩子就会加倍描述有多坏,没人关心坏孩子的想法,也没人问为什么他是个坏孩子不是个好孩子。
如果你的母亲去世了,周围人都当是一件多么值得唏嘘的事情而反复感慨,周围人的孩子都指着你的鼻子骂你是没妈的野孩子,你还会像一个好孩子一样礼貌地跟他们讲理吗?你还会像一个好孩子一样两人不闻窗外事的用心读书吗?
如果让你在这么幼小的年龄体会到世界的恶意,你还会是一个所谓的好孩子吗?
梁语小学时比较沉闷,一直以来都不怎么愿意计较太多,因为跟那些恶毒的言语相比,弄脏课桌、丢失书本、被恶作剧,这些都太温柔了,也太低级太上不得台面了。他不想去花费时间计较,也根本不屑计较。
他以为自己就这么忍过去几年就好了,没想到有一天他还是没忍住。
有时候忍耐,在别人眼里就是示弱,往往恶意会攀附轻蔑而上,长成荆棘一般的怪物,肆意践踏别人的自尊。
那是二年级刚开学两个月的时候,同班一个特别欠的男生当着他的面提起了他的妈妈,不是特别难听的话,这个年纪上学的孩子如果不接触到外界小流氓,其实是没什么杀伤力的,但是偏偏那天,梁语就忍不住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边缘,那个盛着破坏欲的容器已经满了,再装不下了。
那时他想:“我为什么要忍?我这么忍有用吗?除了蹬鼻子上脸,得到什么了?我的母亲他们凭什么挂在嘴边?他们有什么资格提到我母亲?”
去他妈的。
虽然怒极,但好在梁语那天还有点理智,没冲人招呼——那时候他的异能未完全觉醒,但力气也相当大了。他二话不说径直奔向那个倒霉的小子的座位,提起他的书包,一抡胳膊就丢到走廊里了。
当时是下课,教室门大开着,不止本班的同学在附近走动,外班也有不少人路过,都吓呆了。
那是真扔啊,书包砸在墙上一声闷响,书本文具散落一地,从教室到走廊,阵仗大得吓哭了几个女同学。
那个年纪的孩子,独生子女,大部分家长接送的时候都给背着书包,只那么简单就扔出那么远,有点吓着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孩了。
梁语又一脚踹翻了对方的桌子,揪着人家衣领说:“再有下次,就扔你。”
那男生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
这么大的事,班主任知道后吓了够呛,立刻叫他们谈话,本来想跟梁语说你这么做不对,但是梁语把事情经过一说,几句就把刚投入工作的小班主任噎住了,有点想批评这个挑事的。不过被扔书包的那位受到了一点心理创伤,抽泣个没完,班主任也不好太过分,只能各打五十大板。
班主任耐心跟两人说了道理,半严厉半温柔一通,个人分饰红脸白脸,才让那位男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同意给梁语道歉。可惜梁语这边油盐不进,怎么也不愿意道歉,看都不看那男生一眼。
班主任也没辙了,只能把两人遣回班去,联系家长。
后续梁语也不知道了,不过,他想班主任那个打给自己父亲的电话一定没通。他忙起来手机都会关机的,一个月能回来一次已经很不容易了。
对于经常缺席的父亲,他都习惯了。
而这次的事件也导致了整个年级的人见到他都绕道走,连高年级比较老实的孩子,碰到他都会不着痕迹地加快脚步。
梁语觉得这样挺好,反正他也不需要他们,现在没人来惹他更好。
他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有朋友。
那天他放学之后,走在路上,听到一边巷子里有人哄笑,其中一个声音是跟他特别不对付的一个男生,不知道在背后说了他家多少闲话。梁语一般回家比较晚,四处闲逛,今天走到这里,却不知道这人放学了不去游戏厅不回家,跑到巷子里笑什么?反正听上去不会是什么好事。
梁语本来不想管,但是隐约好像听见了有猫在叫,声音沙哑尖利,听上去很是可怜。
他脚步一停,想了想还是走过去了。
那些人正在里面哄笑,根本没留意到梁语,梁语走过去看了一眼,就觉得一股无名之火猛地烧到了头顶。
有四个人站在巷子的一个角落,其中一个正是那个和梁语不对付的男生,剩下的三个都是那男生的狐朋狗友,他们正把一只小猫堵在那里,一个人拿着水枪不时击打着小猫的头,小猫整个湿漉漉的,眼睛都不敢睁开,只凄厉地叫。另一个人趁机把绳子套在它头上,吊起来笑着说什么。
梁语已经听不清了,他看着那只无助而凄惨的小猫,就像看到被整个世界孤立的自己。
他们……太过分了。
等梁语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四个王八蛋已经被他揍趴下了,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说:“差不多了,教训一下得了。”
梁语认出来了,这位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人是他们班的班长,因为升入三年级重新分了班,班里大部分人他都不认识,比如这位班长,他就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他没说话,但是停手了,垂着双臂站在原地,看着那只小猫一边打喷嚏一边沙哑地叫着。不知道为什么,梁语心里升起浓重的悲哀。
却见新班长蹲在小猫身边,一边柔声安慰着一边脱下外衣把它包住抱起来。其间被挠了好几下,面不改色,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
梁语觉得这样挺好,捡起扔在地上的书包,拍了两下,转身就走。
那人却追了上来:“诶,梁语同学,要不是你,这只小猫就凶多吉少了,谢谢你啊。”
梁语没出声,扭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位班长还特别不客气地走到自己身边了,问:“你家也是这个方向吗?我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不等梁语说话,又道:“没见过也对,我今天才开始学横笛,以往早回家了。”
他还挺自来熟。
梁语有点烦:“我问你了吗?”
“我自己想说。”对方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其实你不凶起来一点都不吓人。”
梁语:“你怎么这么烦?”
班长:“没有没有,一般般吧。”
梁语:“……”
梁语决定暂时当个聋子。
不过这个让他有点烦的人第二天倒是帮了大忙。挨打的那小子家长把事情闹到学校了,非要给个交代。
梁语自然不可能道歉也不可能赔偿,本来做好再次被墨迹找家长的准备了,却见到班长当即追到办公室帮自己作证,舌战受害家属和班主任,再加上自家班主任本来就护短,愣是给梁语“判”个无罪。
主要是没人相信梁语一个能把他们四个打趴下,一致认为是那些混小子在编瞎话。
其实就算没人帮梁语,他也不会被学校开除的。尽管他的父亲常年缺席,却有着神奇而复杂的人际关系,只要梁语不去杀人放火,他父亲足以摆平一切。
虽然嘴上不说,但梁语还是很感激这位班长的。因为那是第一次有人为他说话,他也是第一次体会到被人维护的感觉。
那只后梁语再也没给过班长脸色,而且班长这人自来熟得很,没事就来找他一起,一来二去俩人算是结成了好友,而且是那种顶好顶好的朋友。
说出来不少人都觉得大跌眼镜——优等生和这样的坏孩子还能成为好友?
只有梁语知道,这位班长可不是什么软柿子,只是装得很像模像样罢了。
不过装得太熟练,有点变不回来了。
他们熟了之后,班长经常来梁语家做作业,理由是家里太吵。梁语也不问原因,算是默认了。有一次那人以不经意的口吻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啰嗦的?其实我话真的不多,也不喜欢笑……”
“是吗,没看出来。”梁语那时在看课外闲书,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要知道当时这家伙刚刚得了市里演讲比赛第一名。
班长也不做作业了,靠在椅背上轻轻叹了口气:“是真的。”
梁语当时没表现出来什么,后来还是留神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人的确没骗他。虽然他在班里对谁都是笑眯眯的,看上去和善得很,可是只有梁语才能看出来这样的笑容有多公式化,跟平时只有两人时不经常露出的笑容截然不同。
这样明显的区别让他胸口很暖,有种得到只有他一人知道的秘密的成就感。梁语心里生出雀跃欣喜的情绪,满足极了。
这个人对我而言是不同的,我对他而言……应该也是不同的。
那时候梁语还未完全明白理解自己对那个人而言代表了什么,只是觉得还是有些许不同,多重要可能谈不上。
不过后来那人对梁语说:“其实分班最开始我就知道你,特别想跟你接触一下,但是一直没敢。我怕把你吓跑了。”
梁语偏过头去,耳朵有点红:“我会怕你不成?”
“我怕你烦我。没想到现在我俩能这么铁,我挺高兴的。”他轻轻笑了笑。
梁语不解:“有什么可高兴的?”
“我一直很想跟你做朋友啊。因为你就是那个我特别想变成、却还没变成的模样。”
梁语:“什么模样?动不动揍人?”
班长:“不是……”
他特别认真地说:“做想做的事、特别真实的模样。”
真实、真实。梁语曾经不懂他在说什么,后来以为懂了,其实还是没懂。到底什么才是真实?这些年来他销声匿迹,不敢丝毫接近幼时生活的城市,生怕被以前的熟人发现,更怕被他发现,但内心无比想念的还是那里。多少个夜晚他都靠回忆取暖,那种越想越痛、越痛越想的情绪,旁人怕是理解不了。
梁语很想回去,他真的很想回去,找到那人,为他的不告而别道歉,跟他说对不起,我哪也不去了,什么妖不妖的都见鬼去吧!
可是他不能。那是他的命运,就在那里,无从逃避。他也向来不屑于逃避。
这样矛盾几乎快把他撕成两半。他很想问问那人,你看到的真实是什么样的?真的是从我身上看到的吗?我该怎么做,才能对得起这两个字?
这么一直拖了五年多,现在梁语不会再有那种冲动了,他想那人现在肯定不会很差,估计早忘了自己了。离了他又不是活不了,大不了难过一些,但是时间会治愈一切的。
梁语每想到这里,就觉得很悲凉,好像唯一证明自己曾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的证据都被抹掉了一般,干干净净,自此他漂泊于广阔的天地间,再无故乡,再无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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